第五节 重逢殷有容

　　一天，何凝脂在三楼《北平晨报》编辑室里交稿时，遇见一个熟人，竟然是还没毕业就退学结婚的殷秀丽，小河依然惊喜地叫出：“殷有容”，完全不顾那只是外号，两个女生乍一相认，时光一下子退回当年，欢呼雀跃。

　　自从殷有容退学后，两人多年不曾见面。

　　现在才知道，殷有容当时因为怀孕，不得已，只能终断学业回家结婚。

　　那个老早就与她订婚的齐少爷，当初已经在外面谋事，却迟迟拖延婚期，因为外面有了相好。就算与殷有容结了婚后，还与他相好的女人藕断丝连，殷有容如今身为齐太太的生活，也颇不如意，孩子生下来之后，日子过得更紧巴巴，她就想出来谋个事补贴家用，可是殷有容未能从女师毕业，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对她想谋一个好差是很困难的。最后才想到她唯一擅长的不过是写文，于是就兴起写小说发表的念头，赚点儿稿酬。

　　后来殷有容发现写长篇小说连载更容易赚取稿费，而又是她擅长的家长里短，平常百姓就喜欢看爱情家庭的小说，都是已婚妇女们熟悉的生活琐事，她信手捻来，写起来也顺手，人们爱看，于是她就写起长篇连载，殷有容混得风声水起。

　　岂料，常在《北平晨报》文学副刊上看到署名“齐剑乱飞”，竟然就是自己的同窗，小河大笑道：“齐剑乱飞，这名字竟然是个女的？还以为是哪位大侠人物，原来就是你！”

　　殷有容见到老同学，也格外兴奋，大呼小叫道：“我原是想写武侠小说的，但是写过一篇后发现写不过那些男作家，我写城市里青年的爱情或是大家庭宅院里婆媳间斗气、私情隐情，他们敌不过我，于是就各取所长，写轻松幽默的家庭故事，逗人一笑。”

　　“难怪我觉得这个齐剑乱飞的文笔细腻，熟于女性闺房生活，对太太小姐们婚嫁的那点儿小心思，捉摸得特别透彻，人情练达，还特别具有八卦心理，必然是个女性没错！”小河做手势让她小声一点，两个人偷偷地笑。

　　殷有容则惊呼上当，说：“何小河这个名字，我早该能猜到是你才对！心思细密，灵巧过人，又机智大气，不像是出自小女子的手笔，倒像是一位青年才俊，早知道就多打听一下，我们早就能见面了。”

　　两人再次联系往来，欢喜异常，知道小河毕业后，并未搬离“听风居”，还买下了听风居的小院，殷有容常到小河的家里串门，两人的友情自芮雪走后，第一次加固了，与前一次学生时更加不同，成了知交好友，互不避讳。

　　两人一起写作，讨论生活细节增长见闻，诉说生活中的不如意，分享一些快乐的小事。

　　殷有容自从生了大女儿后，就不想再生育孩子，她与丈夫从大宅子里出来，分家单过。有外心的丈夫借口去外地差遣，不常回家，也不准时拿家用给她，殷有容为人倒是豁达，不学怨妇，也不悲天悯人，更不学那般新潮女性与丈夫闹离婚，便靠着辛苦写作拿稿酬度日，两不相管，乐得逍遥自在。

　　有一点殷有容上与小河是一样，写小说与其说是谋生，不如说是为了快乐，写故事让她们快乐，有成就感，忘却人世间的诸般忧愁。

　　以后小河偶尔也接济殷有容，常给她的女儿买衣服吃食，以往小河是多么羡慕殷有容，现在才真切地体会到，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人心各有各的苦楚，人生在世没有十全十美。

　　圈内的人都知道她们二位是好朋友，两人性格迥异，文风甚远。

　　何小河是文笔大气才思敏捷，却孤标傲世，目无下尘，她是单身未婚女子，交际简单，再加上并无家人牵念，作品精于文学技巧，感情细腻；而齐剑乱飞的文笔更接近生活，她长于大家庭中，又是嫁做人妇，熟于旧式家庭里的争斗，对新式男女之间婚恋也津津乐道，将邻里间的绯闻与奸情乐于打听，人情世故，百种性格，丰富了她的故事。

　　齐剑乱飞擅长写一些小人物的故事，几房争家产，明争暗斗等一些围墙里发生的情事，何小姐的眼界较高，自小受圣贤书的影响，博文广见，能建大格局，文字如诗如画。

　　《北平晨报》文学副刊的知名编辑，突发奇想，有一次竟然提议，让两位女作家共同完成一部家庭小说，在报上连载。

　　“因为二位的写作风格不同，再加上视角与观点不同，会为对方的故事做弥补，取长补短，在接续上一段故事时，往往进展与结局出人意表，常常峰回路转，陡然心悬之势，这是读者最期待的跌宕，会为每天等待看连载的人留着悬念与猜想。小说不是完全出自一个人的手，在同一篇小说里看到两种迥异的风格，两个人的合力推进，双倍的精彩，这噱头非常吸引人。”

　　两位新生代的女作家一听，也激动了，对这种出人意料的设计，既是挑战也是突破，真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别人的眼光才知道自己的写作的强弱虚实。于是两人欣然接受了挑战，并且将何小河手上计划在写中篇的小说，改写成了长篇。

　　为了配合殷有容的笔名“齐剑乱飞”，小河第一次使用“前清秀才”作为笔名发表作品，小河想用这个似真如假，极具讽刺意味的名字，向她的敌人嘲笑，也是自嘲。她以这种方式轰然破解，不躲不藏，胸怀坦荡，又让猜忌的小人心里嘀咕，小河已经内心强大到能抵挡任何唇枪舌剑。她不在乎去为自己证明，编辑甲编辑乙和赵大姐之流，在背后对她说三道四，再也伤不了分毫。

　　小河擅长谋篇布局，扩大框架，果断将她正在构思的故事《躲不过流年》，拿出架构来讨论，她原是参照吴立霁的家庭，编出一场家族故事，想写成旧式家庭的悲剧。

　　第一章由何小河开始写：北平一户旧式的家庭中有兄弟三人，各相距两岁，皆到了婚配年纪，大嫂的花轿抬进门的那一刻，故事启程，各色人物纷纷登场，明里一盆火，脚下使绊子。

　　描写十分精彩，语言时而精炼，时而妙语连篇，引人遐想。

　　隐线情节中：与二哥订下父母婚约的女孩，却在长期往来中，与三弟发生爱慕，大嫂的娘家种种隐情与她的姐妹们的争奇斗艳，二哥的复杂性人格……

　　其中，七大姑八大姨的人物粉墨上演，妙趣横生。爱情故事中混着家庭权势的争夺，风平浪静的家常生活中暗藏着奸情，种种情节设定，环环相扣。何小河擅长将背景与铺垫隐形，放在故事中一边上演，一边简要铺垫，这样使情节更加紧凑，这是她一贯写短篇小说练就的技能。

　　小河与殷有容常常聚到一起讨论情节进展，直至深夜，齐家的孩子只能交给保姆带，有殷有容的加入，不写成热闹的戏剧都难，要写成悲剧也难。

　　一个负责深刻悲情，一个负责热闹搞笑，一个作家让主角落入陷阱，另一个作家将其拯救出来；一个人要让配角死掉，另一个人却在下一篇让他活过来，揭穿阴谋，喜剧收场。戏剧化的转变精彩纷呈，完全融合了两个作家的性格境遇，揉合二人完全不同的人生见解，每一章都有出人意表的插曲，高潮迭起，让读者出乎意料，大呼过瘾。

　　加上报纸的大肆宣传，效果如同那位编辑预期的一般，引起轰动。人们看腻了抗战和时事相关的仁义道德文章，对这些平民生活的描述更觉亲近，更能感同身受，读来轻松。

　　从没有一本小说如此吸引读者，一夜之间，京城里茶余饭后，竞相讨论《北平晨报》版面的连载小说，讨论《躲不过流年》的情节进展，猜测这三兄弟的姻缘走向，最后形成各种支持者：有建议二哥的未婚妻逃婚的；有拥护二哥未婚妻嫁与三弟的；有希望大嫂的表妹嫁于二哥；又有为上一代恩怨不平，要有仇报仇，有冤偿冤，期望大团圆结局。

　　闲坐家中的太太、小姐们争相议论，就连只看时事与武侠小说的爷们，也被吸引在内，情节并不离奇，都是合情合理，可能发生在任何人家，也可能是几家的事情凑在一起，开出朵朵奇葩，被两位作家思想不一致，矛盾冲突，每一章的情节推动都换了人，有时幽默让人捧腹大笑，有时悲情让人流泪不止，不写到结尾，永远藏有揭露不完的真相，谜底一直勾着人想知道下一步走向，人人参与其中。

　　北平晨报更是出奇招，向读者征求意见，来决定故事的走向，两位作家也看读者的呼声，加强读者的参与感，既有意外，又有他们愿意看见的结局，一时之间往北平晨报写信的读者也多，邮差每天送来大量读者来信。

　　小说《躲不过流年》连载持续了三个月，《北平晨报》的订量激增了一倍，两位女作家的名字也家喻户晓，名噪一时。

　　写到要收尾时，还在争吵不休，欲罢不能，小河在尾声中写道：经历家庭矛盾爆发后，二哥主动拒婚，将要留学美国，自此远走他乡，二哥与未婚妻的婚约顺理推给了三弟，三弟有情人终成眷属，看得读者以为是大团圆结局，却未能想到两位有情人不能白首到老，一年后，三媳妇因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留给三弟的只有牌位，真是看得人泪流满面。

　　而大宅里的勾心斗角依旧在上演，没有终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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