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易碎桥

　　睡前，芮雪问小河：“你最近为什么难过？”

　　小河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她的嘴唇上，说：“不知道，可能是伤秋。”

　　芮雪长长的沉默，小河沉吟片刻才说：“看见泡桐树叶变黄，一大片，一大片，像一张一张泛黄的书页往下掉，似曾相识，却恨自己什么也记不起来。”

　　芮雪无声，也想着她自己的心事，心情就像无底的洞。

　　“春天泡桐树开花，为何又与以前的样子不同呢？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可就是不一样。今天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心里很慌乱。”小河猛然想起春天时在朱公馆外，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也是即熟悉又陌生，千头万绪。

　　芮雪问：“你以前在哪里见过？”

　　小河摇摇头：“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但是我见过，一定见过。泡桐花开满了枝头，到秋天落了满地的树叶，躺在床上就听见叶片落在屋顶的声音。”

　　在北平这座孤岛上，芮雪是小河最信赖的朋友，不再形单影支，她们的关系也坚不可摧。

　　最近，小河受到同一个噩梦的困绕，总是从孤独无助中惊醒，小河醒来总是不敢起身，躲在青花布帐里确认自己在哪里，梦里的情节像一幕无声电影。

　　那一夜，她太痛苦，芮雪起床推醒她。

　　小河猛然坐起身，眼神空洞忧伤，没有泪痕，只有恐惧与孤独，她望着芮雪幽幽地说：“我总是做着同一个梦，关于易碎桥的梦。”

　　芮雪躺进小河的床上，与她睡在一个被窝筒中，听她语无论次地缓缓讲述梦境。

　　“梦里，我站在桥面上——左手边三条粗铁链，右手边三条粗铁链，桥面是在两条平等的铁链上铺着木板，走上去有些晃动，像在空气中打秋千，无依无靠，无根无基。”

　　“我耳朵里听到的杂音，那时完全没有了，四周和我自己全部死一般的寂静，手一刻也不敢离开作扶手的左右两条平行的铁链——铁寒，冰冷。桥面的宽度正够两个人擦肩而过，一时倾向左侧，一时倾向右侧，重心在桥面上移动，秋千止不住随之颤颤悠悠。我蹒跚踉跄，快要到达中间，不能停留，全心全力在赶路。后面是迷雾看不见来处，前面也是迷雾看不清去处——又不敢向下眺望，黑暗的午夜藏着什么？——那咕咕流淌的水面也是迷雾，我听不见声音，只是猜测出下面是汩汩的流水。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雾气，没有天，没有地，四周像对我掩护着巨大的秘密。”

　　“那个人总是在我最无依无靠时出现，当水声遥远敲击着我的心，如同敲击空谷，我的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怦怦的心跳和水面的回声一样强烈，我怕极了心跳和呼吸的动静，怕惊动这片死寂的黑夜，我动静这么大，不知，是否惊动五米以外的他？”

　　“他站在我必经的地方，在我的去处，似乎在等我，深色的长衫一半淹没在雾中，我心里一阵狂喜，虽然不敢发出声响，但是能感知他，他知道我的存在，如同我一样。我向他靠近，随着我疾速移动，铁链与桥面晃动的利害，每一节相扣的铁链互相碰撞，远远近近地发出叮噹作响，这也没惊动他，他还是伫立原处，不为所动。”

　　“他背对着我，所以看不清他的脸，修长的身形。靠他越近，越盼望他回头来看我一眼，哪怕他露出吃惊的表情——我在心里还思忖如何开口，表达——我见到他时的欣喜——这样深的夜里，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他却一直不动，以背影的方式站在前方，我开始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平息一下喘得利害的呼吸。”

　　“我停下脚步，他还是无动于衷，只需再走两步，我就要经过他的身旁，我紧盯着他的后脑勺，轮廓开始鲜明，绝对是一个熟悉的人，只要他一回头，我一定能叫出他的名字。我揉揉眼睛，一松开，那个人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见了。他站的地方，空洞的如同四面的迷雾，没有一丝被扰乱过的痕迹。”

　　“我呆着不动，他的消失，让我更加害怕。如果没有前方等我的人，没有可以同路的期待，也许此刻我不会更加痛苦，所有的期望一下子落空，像追随他远逝的背影而去，我失去所有生存的欲望。”

　　“那个背影是谁？他是谁？鬼魅？”

　　“要找寻他的念头在心里狂躁不安，我要过河，去追寻他的念头，让我更紧张。”

　　“他消失了。”

　　“他站在桥中间，等我，然后消失了。”

　　“后面的桥已碎，前方的桥也碎了，桥面的木板纷纷掉落水下，击碎脆弱的我，灵魂出窍，桥面只剩我脚下的两片木板——无法回头——没有去路，唯有追随他而去。我飞身跳下桥面，扑向幽深的迷雾，我能感知，他的脸就藏在迷雾背后。”

　　“然后，我吓醒了。”说到这里，小河哽咽。

　　芮雪一直听着，一直没打断她的叙述，此时问：“还是不知道他是谁么？”

　　小河摇一摇头：“雾太大了，他没回头，我一直看不清他的脸。”

　　“下次再梦见，你就叫他一声，让他回过头，你就能知道他是谁了。”

　　“我也想叫他，可是叫不出名字，在梦里我像失声。”爱恨若是一场流离的困厄，谁来度我？

　　芮雪说：“我听人说，你梦到了一个人，是因为那个人在想你。”

　　“想我的那个人，他是谁？”小河脸色煞白，惶惑地问。

　　“你一直在找的人，或者你害怕的人。”

　　“我大概是最近生活太安逸了，竟然有精力去胡思乱想。我怕做易碎桥的梦，重复做这个梦时，我拼了命地告诉自己不要紧张，明知道他还会消失，我每次都在梦里故意拖延醒来的时间，每次延长一点，我一直强迫自己闭着眼，一直在梦里，将梦做下去，找到那个人，看清他的脸。”

　　芮雪惊异地看着她，“今天你看到他是谁了吗？”

　　小河眼睛像幽深的黑洞，回视芮雪，似乎穿透她看到了梦的深处，却说：“你叫醒我时，这次最接近，他果然就在浓的后面，我一直跌向他，看他的眼睛就在雾里，越来越接近——然后——我听见你叫我——我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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