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错吻

　　殷有容同学自那次聚会之后，与芮雪小河走得更乎近，殷有容住在家里，芮雪与小河又是租住在外，都比住学校宿舍的学生自由，交往方便。

　　一天，殷有容跟随芮雪来到“听风居”，兴奋地说周遭人的闲话，喋喋不休地说起日常的那些事儿，她拣有趣的事情叨念给芮雪听，“上次见到法语科的吴先生，私下里竟然与平日里在学院见到完全两样人，虽然不像沈公子那般会讨人喜欢，但是也不那么惹人讨厌，他不板脸装冷酷时，看起竟然蛮有味道，加上他又高又瘦，很少笑的人，偶尔说笑起来更富有魅力。”

　　芮雪果断拦截：“吴先生你就不要想了，他是名草有主。那天在场其他两位你随便挑，你点个名儿，我帮你约他出来。”

　　殷有容斜瞪着一双大眼，本来就圆的脸形就更显圆，推了芮雪一把：“去你的，我哪里看上吴先生啦？再说除了吴先生，其他的哪有可挑的人？沈公子明显就是冲着你来的，你以为我是真瞎呀？这不明摆着将我指配给柳十七么？我才不干呢，都是你们挑剩下的。再说我已经订过婚了。”咬碎银牙一样娇嗔，问道：“法语班的女生不是说他未结婚吗？康夫人还时常戏称他为‘我亲爱的吴阁下’，翻译时也把他形容为一位未婚男士，怎么没听说他有主了？”

　　芮雪脱口而出：“何凝脂不是他未婚妻呀！”

　　殷有容虽然失望，但是八卦的心理顿时占了上峰：“真的呀？！他俩人同在女师大，一个讲师和一个学生，怎么办？我们学校不是禁止师生恋的吗？”

　　“怎么能算师生恋？没进女师大前，小河就是他未婚妻了。”芮雪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说，本意是打击殷有容，打消她对吴立霁的歪脑筋，却将这种半真半假的话说给她听，又不能详加解释，她交代殷有容：“你可别乱说啊，千万不要说出去。吴罗煞可是低调难惹的人，他没说，就说明他不想公开。如果他不想说的，你给说了，他一定给你穿小鞋。”

　　殷有容嘟着嘴，点点头，可是她终究是个女生，怎么能忍得住，于是就偷偷告诉了她最信得过的几个女朋友，随后整个国文系全知道了，吴立霁所在的外文系当然也不例外，特别是法语科。

　　小河沉浸在半工半读的忙碌生活中，并不在校园里引人注意，可是“何凝脂”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在女师大成了红人，因为小河除上课时间外，都是匆忙奔赴中华铁道报社，很少与同学交往，形成“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强烈效果。

　　因为惊天大新闻——何凝脂是法语科吴罗煞的未婚妻，她莫名其妙被人关注。

　　如果吴立霁知道传闻，该不会以为小河故意说出去的吧？他心里是窃喜，还是愤怒嫌弃，还是要公开撇清呢？

　　小河的处境十分尴尬，解释不清，越描越黑，只能自认倒霉。提心吊胆地等着哪天吴立霁找她来兴师问罪。

　　五月十七日。察院胡同8号院。

　　相隔那次他的失礼，已经过去一个月，期间两人也见了几次面，并未在单独情况下，所以没有正面冲突，正当小河以为逐渐淡忘当时的难堪时，石主编又派她去给吴立霁送稿，还是去他家。

　　小河觉得自己心情狼狈，怕他，猜不透他会干嘛，或者为难自己！

　　她把心一横再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怕单独面对他么？迟早要面对的事情，在发生上次事件的房间里，她咬咬牙，也不怕。

　　正当这时，遇到芮雪与殷有容一起出来，芮雪看小河脸色不好，建议由她帮小河跑一趟吴立霁家，将修改稿送过去。小河有些犹豫不决，芮雪爽快地与殷有容挥手，拿起东西就要走。

　　芮雪当时身上穿了一件最流行的风衣，却回头叫小河回转来，从她身上脱下半旧的薄线外衣，将自己崭新的风衣丢给小河，说：“我要吓一吓他。”匆忙将自己的书包塞进小河手里，吩咐她：“先带回去。”芮雪欢快地跑掉了，小河没来得及交代她几句，只剩下担心。

　　吴立霁的房东太太，与芮雪打招呼，表情写满狐疑，芮雪心想，难道是来找吴先生的女人太多，他的名声不好吗？

　　芮雪拿着稿子往里走，吴立霁的窗帘拉着，她敲门，等了好一会，门开了一半，幽暗的室内伸出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把她卷进去，门再次关上。

　　她像是被黑暗袭卷的树叶，迎接她的是一个男人温热的怀抱，她看不见他的脸，也能感觉到是吴立霁。

　　剃须水的味道，隔着衬衫火热的上身，还有结实的手臂，生硬的长腿。

　　“你故意传播是我未婚妻的消息，是想让我真娶你吗？”他说。“如果无法出国，也许我只能留在北平。”

　　他在自我压抑克制，还有一丝痛苦，芮雪在他的激情笼罩下，口干舌燥，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说：“嫁人是要看出身的，你有嫁人的清白背景吗？可是我现在就是想要你陪伴，安慰我一下。”

　　他从怀里捧出她的脸，闭上眼睛，深深地吻下去。

　　他的温湿的嘴唇，刚抽过烟，透着一种浅浅的烟草香味，胜过所有甜言蜜语。

　　他吻得霸道有力，像能把对方灵魂掏空，就像拔荒草一样，能他自己进补进对方脑壳的空洞里。

　　他太专注，也容不得对手分神，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宛如深入心灵的一次旅行。

　　吴立霁不是一个恋爱高手，凭借对男女之事的经验，在情爱里，他一直是一个有胆色的莽夫。他把她控制在门后，他的手不再安分守己，吻空她的思想的同时，开始游走抚摸，环绕她的腰部，拉上她的衣服。

　　他的激情像她的迷汤，她忘情地回吻他，配合他的狂暴，没有想过去阻止他的手，两人几乎同时达到物我两忘，热浪翻涌，唯有激情难止。

　　突然之间，他停下手，房间里还有回荡着急促的喘息，面红耳赤。

　　他将她的脸重新捧到眼前，室内一旦适应，并不十分幽暗，窗帘透过日光，照在她脸上，红云袅袅。

　　他惊讶地问：“你是谁？”紧接着骂了一句：“该死。”

　　他拉亮灯，他已经知道是芮雪，而芮雪被突然的亮光刺的眼睛睁不开，唇边还留着他的吻痕，衣裳凌乱，更凌乱的是她的心，怦怦地跳脱得完全不规律。

　　他想袭击的是谁？——小河？

　　吴立霁没有道歉，只是懊恼，还有激情退潮后的暴躁。

　　就在刚才他一个人坐在幽暗的室内抽着苦闷的烟，因为留学法国的事情，来自南京的回复又不好，他失望透顶，几乎想要放弃。国内的机械设计太落后，他已经没有能学习的内容，没有试验室，没有大型的制造工厂，没有先进的工艺和机械技术，他又对此有执着的追求。如果他放弃，干脆留在北平，那么他也可以考虑小河，仅是考虑一下，至少他能想到只有小河才能安慰他此刻的心情。

　　现在的情况，芮雪被激情煽动的红晕还停在脸上，衣衫不整，站在他面前。

　　吴立霁坐进沙发里，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烟，点了一支，狠狠地吸着，几乎不吐出烟雾，根本不管尴尬站在一旁的芮雪。

　　他刚刚吻她时，嘴里还留着他的烟味，据她所知，他是不抽烟的，却这般苦闷，芮雪的到来，只是让他的苦闷又增加了苦闷，根本没有一丝安慰。

　　芮雪心都凉了，整理衣服，抚平头发，怎么仓皇地退回他的房间都不记得了，只是出来很远才发现，小河让她送去的校对稿还捏在她手里。

　　芮雪来回走两三遍，不知是要回家，还是给吴立霁送回去，直到她的高跟鞋磨伤了脚。

　　最后，心慌意乱地回了“听风居”，扑倒在床上。

　　芮雪怪怪的，几天不说一句话，不哭也不笑。吴立霁来编辑室改稿时，神情也奇怪，看得小河心里毛骨悚然。

　　小河感觉自己夹在他俩中间，有什么事不知道，又隐隐觉得那天芮雪送校对稿去吴立霁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如今的处境，至于是什么，她没办法直接询问。

　　小河心中担心又内疚：吴立霁不会对芮雪动手动脚，非礼了吗？本来他要下手的人是自己。

　　一天，放学后开始下雨，天上乌云滚滚，小河决定不回报社，直接回了“听风居”。她开门冲进去，身后开始落下大雨倾盆。

　　下雨的夏天，还是有些冷，风夹着大雨点欲闯进来，小河慌忙去关窗阻止。这时才发现芮雪躺在床上，她下午没去上课，她没有睡着，而是睁着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帐子顶，照这种盯法，能够直接杀灭一只害虫。

　　芮雪一定有什么问题，下大雨了，她都不起身去关窗户。

　　小河怕她病了，坐在床沿，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脸潮红，虽然烫，但并未发烧。

　　芮雪轻轻坐起身，把头靠向小河的肩，开始委屈地抽泣，压抑地哭，配合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变为嚎啕大哭。

　　小河第一次看见她哭，这一次，却哭得气势汹汹。

　　她是明媚开朗，平日芮雪总是没心没肺地机智，有时是独立特行，非常有个性，引人注目。聪明的人不会遇到需要哭泣的事情，小河想去拿手绢儿，又不便推开她，只好任由芮雪将眼泪撒在她的短衫上，夏天的衣料最不禁湿，一沾湿就变成半透明，连她的胸衣都透视出来了。如果芮雪再不停止，小河的长裙恐怕也要遭殃，像被淋了一场大雨。

　　芮雪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呢？娇小的身体里挤出这么多水，她会不会瘪下去，枯萎掉呢？小河自己哭时每次都这样担心，这次却更担心芮雪。

　　小河搂着芮雪，听着屋外的雷声雨声，混合芮雪的哭声，“听风居”一时之间真是太悲惨了。

　　小河不禁被这场景刺激，也悲从心起，陪芮雪落泪。

　　两个女孩在这样的晚上，相拥着悲鸣，这一刻她们有各自悲伤，并不真正读懂对方心里的悲伤，有相伴一哭的情义已经足够坚不可摧。

　　女人只有为了男人，才会流这么多泪水。芮雪爱上了一个人，她不能说，她不再独立特行，她变成一个反复无常，温柔痴心的女子。

　　也许她早已对他情根深种，只等一吻定情。她怀念他的亲吻，她从没有经历过那种刻骨铭心的亲吻，像渗透灵魂，尽管他只是吻错了人。芮雪不知到该恨谁，他吻得太逼真，不知不觉打动了一个女子的芳心。芮雪总想要去见他，吴立霁却避而不见，他故作忙碌，从“听风居”的生活中消失殆尽。

　　芮雪害上了相思病，小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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