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交往

　　五月第一个星期天。西排楼大街，西餐厅。

　　那天柳十七开车来接女士们，三位小姐都盛装打扮一番，特意穿着洋装，穿着旗袍来吃西餐洋人未必笑话，却是要被中国人笑话的，身为名媛的芮雪和殷秀丽是见过世面，不会犯这种错误，她俩齐心要打扮小河。

　　本来芮雪要借给小河一条连衣纱裙，可是芮雪身材娇小，小河身量高挑，穿上之后就像大人穿了小孩的衣服。

　　小河现在的这一身衣服，是芮雪强拉她去洋服店新买的，小河一想到花钱买东西就头痛，想到漂亮又贵的洋装平时又不能穿，花这么多钱更是心疼，芮雪却劝说：“女师大里也要举行舞会，还有才艺表演周，备一套洋装准有用武之地。”

　　小河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一心挑选不夸张华丽的样式，她被迫买下一双黑色皮鞋来搭配衣服，一直在心里算计价钱，所以无心欣赏。

　　上身是百色衬衫胸前飘带扎成细长的小蝴蝶结，下身一条圆形大摆宝蓝色绸裙，一条宽腰带将她的腰肢束得更纤细，裙腰处两侧有口袋可以插手。白袜子黑皮鞋，清爽又俊秀。直发扎成马尾，用发箍在头顶笼住碎发，简洁又洋气。小河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也吃了一惊，仿佛没认出来，她不喜欢认不出自己的那种感觉。店员都夸她：“像是从洋画中走出来的。”

　　吴立霁与沈公子已经先到了，看见她们，两人眼前一亮，沈公子殷勤地接出来。

　　透过玻璃窗，吴立霁只是微微欠身，向她们点头致意，他正与一个说法语的洋人交谈，他的法语流畅，洋鬼子好似他乡遇故知，神采飞扬，与吴立霁聊得亲热。西洋人既有风度又配着大幅度的手势，说得精彩，真是手舞之，足蹈之，很难相信他们刚刚才萍水相逢。相较之下，吴立霁稳重含蓄很多。

　　吴立霁可能向洋人介绍了自己的朋友，碧眼的洋人这时很懂礼貌，转过头朝向靓丽的小姐们，将手中的礼帽按在胸前躬半身，十分优雅地向各位女士问候，然后对吴立霁作告辞状，握手道别，洋人回到他朋友中来去。

　　正当吴立霁走过来之际，沈公子偷偷向女士们说起他的闲话：“吴先生在读书时一直很拼命，非常用功努力，所以一直是优等生。他刚从锦州转学到北平时，算术和英语都跟不上，他对自己非常狠，据说每晚学到深更半夜，那样一年结束，他耳朵失聪，完全没有听力，身高一年里一点没长高。最后不得已，休息了一个寒假才又恢复过来，没想到他竟然能正常地长高，长得比我还高，跟刚刚那个洋鬼子一般高，真是一个怪胎。”

　　吴立霁面无表情地坐下，面对沈公子的不服气，责难说：“你又在我的学生面前诽谤我？”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沈公子是否说他坏话。

　　沈公子解释道：“我正在说你勤学的故事，作为她们学习的楷模，教育她们向你学着点儿！”

　　“要用我的事例教育她们，我会亲自说教，何烦你代劳？”吴立霁转头打量小河，一副另眼相待的样子。

　　小河因为特意穿了待客的新衣服，感觉浑身不自在，挺直端正，娇羞地垂下头，睫毛忽闪，耳朵都粉红起来。

　　细看小河的五官，轮廓立体，鼻子秀气英挺，眉眼分明。衬衫束在腰中，更显腰肢纤细，身材高桃。比起旗袍，她似乎更适合洋装。东方女性五官过于平静，穿上旗袍显得柔美，小河却不同，有一种硬朗的美感，平时被淹没在假意的顺柔之中，不易发觉。

　　沈公子顺着吴立霁的心意，由衷地惊叹：“何小姐这一身打扮，真就没认出来，和平时判若两人，今天真是太漂亮！”

　　芮雪知道小河被公开赞美，十分不自在，羞得不知如何应答，芮雪便娇嗔道：“难道我今天不漂亮吗？”

　　她著银灰色连衣裙，面料含银丝极富光泽，宝石的耳钉，闪闪发亮，整个人像是一朵盛开的君子兰。撑开很俏丽的层叠百折裙摆，蓬肩短袖，戴着手链与手表，白色的高跟皮鞋，手里还挎了一只小巧时髦的女式手包，俨然一个洋气的大小姐。

　　芮雪穿了高跟鞋，看起来才与小河身高差不多，可见她多么娇小，所以芮雪一直喜欢穿连衣裙，适当地掩饰身材的缺点，更彰显其娇俏玲珑的体态。

　　沈公子对她吹了声口哨，说：“你一直很漂亮你不知道吗？还用我赘述吗？能请三位俏佳人共进午餐，真是三生有幸。”

　　殷秀丽不快地说：“果然今天我是来陪客的陪角。”

　　柳十七附合着：“原来沈公子给芮雪与小河，取的外号是大乔和小乔，地道的江南佳人，现如今又加了这一位同学，作为北方美女的代表。”

　　殷秀丽已经被告知“有容乃大”的典故，她也认可自己被叫作“殷有容”，声音清脆地答道：“我明白了，如此说来，我是三乔。”

　　柳十七接话倒快，说：“我是乔国佬。”殷有容啐他，说他占人便宜。

　　沈公子大笑道：“可真是莺声燕语，好一派春光，有没有瞧见其他客人羡慕的眼光？请客的人都特有面子。”

　　吴立霁不理会他们的嬉笑，坐下，向着小河问：“你的鱼刺还在？”

　　众人皆觉得莫名其妙，只有小河一人听懂了，面对别人脸上的好奇，她很尴尬地回答：“呃，没事——早就没事了——自行消失了。”

　　沈公子有风度地向殷有容攀谈，伸出手来，作势要与她握手：“殷小姐，久仰大名！在下沈北星，吴立霁先生的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

　　芮雪与小河听说他说“久仰大名”，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殷秀丽也笑得机警：“殷有容，不会就是你取的吧？”

　　沈公子笑着供认：“哪能？我虽然风流潇洒，却没有这么博学多才哦！”

　　另一个女生正是小河的同班同学，国文科的殷秀丽，她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城市里长大的女生都很时尚，也有新女性的做派，她并不忸怩，大方地与沈公子轻轻一握手，立即分开。“我是芮雪和何凝脂的同学，女师大国文专业，‘殷有容’。幸会！”

　　小河对女师大的女学生是羡慕的，她本身来历不明，一直存在自卑的情结，别人都是有出身有背景，只有她没有，如果说小河也有，那么她的背景只能是吴立霁，连滁州同乡的徐尚任一家都不能一提，想到这里她掀起睫毛，看了一眼吴立霁，他穿西装时，显得身材修长毕直。

　　原来她的背景里只有吴立霁，她还有何资格说吴立霁无耻呢？她不是一样利用了吴立霁么？小河每当这时就认识到处境的卑微，她越发羡慕同学们的背景清白，光明磊落，在这其中她最羡慕的人就是殷有容。

　　能进女师读书的学生，家中必是殷实，至少标榜开明的新式家庭，有些人家里还有人通洋务，自小就很有见识的样子，城里时尚的女孩都学了一些洋做派，殷有容也不例外，穿着粉色长连衣长裙，短袖露出圆润的两条胳膊，宽腰带随意打了一个结就飘在裙裾之间，黑色蕾丝滚边的胸前装饰，黑蕾丝边的同色短手套，坐下来时，将手套摘下放进随身的红色手包里。她的脸有些圆满，当然胸也是。

　　沈公子看她的外形和她的有容乃大，忍俊，夸张地赞叹：“果然女师大是北平特别市里，拥有最多美女的地方！我们当局开舞会，有洋人在场，便想邀请女师大外文系的女生作陪，充充场面，她们也能一展外语的特长，没料到女师大的师生相当骄傲，严辞拒绝，连我们局长的脸面也敢驳。说什么‘我们的女学生难道是舞女么’？”

　　男士们面面相觑，而笑。

　　“做得对，女师大就是要有骨气，我身为女师大的学生也觉得骄傲。”殷有容是个爽气的女孩，没有一般女生那种扭捏做作，装腔作势。

　　“下次我下帖子请你们去跳舞，几位女同学一定要给我面子，绝不敢将你看作舞女，当大小姐伺候还来不及呢，怎敢有亵渎之心？局长见我的面子比他的还大，想必让他们都看着眼红。”沈公子拍马屁讨好，真有一套。

　　吴立霁插一句：“你也不怕舞会之后，你们局长给你小鞋穿。”

　　殷有容笑着说：“只要当时在场的男士，人人未婚，个个才俊，你们的招待会，我就敢领着全班的女生去参加。别都是官场上的军阀，脑满肠肥，老爷爷与老爷一大堆，叫人怎能不误会是被骗去的？”

　　“脑满肠肥？你骂的不就是沈公子本人？”吴立霁适时地补一刀。

　　“未婚好说，何为才俊？我这样算才俊？还是吴立霁这样的算才俊？你们给个标准。”沈公子故意将吴立霁一军。

　　吴立霁抬着眉毛，一副“爱怎么说，怎么说，与我不相干”的表情。芮雪揄揶吴立霁说：“吴先生哪里长得俊啦？黑罗煞一个。”

　　殷有容也知道吴立霁的外号是“吴罗煞”，笑声响亮，芮雪朝他挤眉弄眼，吴立霁无语漠视。

　　柳十七也是年轻，玩心重，便添趣：“这样不成男女联谊会了么？一定也叫上我，我与你们局里几个人也是相熟的。”

　　“你怎么肯定就满足‘青年才俊’的要求？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骑射技击无所不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能人和，贤比管仲，优雅尊贵，人中龙凤。按时髦的标准，就是西洋交际舞要跳得好，有绅士风度，能说两国语言，其中可以包含汉语。”殷有容学说书的开场，故意刁难。

　　柳十七最是个实心人，挑着剑眉，白俊的脸上，真就犯了难。大家轰笑，他却不懂里面的真假。

　　沈公子逗弄他说：“你还是不能去。”

　　柳十七不服地问：“为什么？”

　　沈公子正儿八经地说：“你去了会流鼻血。”

　　柳十七竟然又长出幽默感，回答：“我先用细绳扎住中指的下部，能迅速止血，是道家武当派的止血方法。这样再去赴会，你就不必担心了吧？”

　　沈公子哈哈笑，说：“信三清三宝的人更不能去，那种场合不利于修炼，会破了童子功。”

　　他俩就像说对口相声，为吃饭的过程带来难以尽数的快乐时光，吴立霁让他们小声一点，说他们两个下次还是约去茶楼吃饭，更合适，进西餐厅简直丢人现眼。

　　小河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在餐后吃到冰激凌，她还在餐后尝试了苦涩的咖啡，兴致勃勃地听柳十七与沈公子斗嘴，并且对武当的“止血法”信之不疑。

　　今天太多个第一次，食物与用具吸引了她大半注意力，她话又少，吃得格外专注。

　　沈公子志不在取胜于柳十七，而在取悦于芮雪，处处打压柳十七为乐，沈公子说：“女人不就该美貌，温顺，烧菜，痴情专一吗？”

　　芮雪抢先回他：“难道男人就该花心，多情，风流，独断专行吗？”

　　然后两人就这一论题，针峰相对，又有柳十七与殷有容掺合两句，两女两男，互不相让，各不服气，变成众口相声。

　　柳十七问旁边的小河：“你第一次吃冰激凌吗？”小河坦白说：“是第一次呀！”

　　吴立霁却冷眼看着柳十七，打量他是对小河这个漂亮的姑娘感兴趣，还是只是看出她的底细与众人不同，城市里长大的成年人，天生就有一双富贵眼，以出身高低来待见人。柳十七也看向吴立霁，感觉他像是以何小姐的保护人自居，却又并不亲密，让人猜不透二人的关系。

　　小河喝过一口咖啡，暂时欣赏不了咖啡的香醇，却不想浪费，虽然苦涩却还是一点一点喝净，把玩手中的瓷制咖啡杯，自得其乐，她是敏感体质，有一点儿醉咖啡。

　　吴立霁眼光默默地流连在小河脸上，小河躲闪不及，撞上了，只得冲他莞尔一笑。他知道她所有内情，既不体面，又不矜贵的底细，让她心里难过，恐怕沈公子与柳十七也看出来了，只是他们很有教养都没提及，他们也不会拿小河打趣玩笑。

　　小河十分羡慕殷有容，娇生惯养，无忧无虑，大大咧咧，也羡慕她心宽身胖，小河也想长点儿肉，因为胖一点儿耐磨。

　　吃完午餐，沈公子还在请大家去附近大世界去看电影，殷有容是第一次与大家见面，本着淑女矜持的原则，不应该第一天就稠密地约会两次。殷有容家住得挺近，每日走读，家里对女孩子管得严紧，不能晚回去。

　　大家尽兴而别，还约定了下次再见，柳十七送女士们回去。

　　自此后，沈公子经常借口来看望吴立霁，然后拉着吴立霁去约“听风居”里的大小姐们，周末一起出去吃饭，或是去城外看野景，或是去狂寺庙看花赏景，业余生活十分丰富。沈公子与吴立霁轮流请客，偶尔殷有容和柳十七也加入，小河有时会推辞不去，她毕竟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总有做不完的工作和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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