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初次逞威
对来安县的手工业作坊而言，刚过了春节，柳条送来春天的信，却书写着如同寒冬一样的消息：所有商家店家一律按资本，增加征收修路税。国民政府招集全体工商业的户主一起，到初九的集市上利用演讲会的场所，进行公布，下面顿时一片喧哗，所有人都吵嚷开了，像一锅沸粥，所有店主齐心协力，拒不接受这条征收修路税的公文，来安县商会会长余慎之也愁眉苦脸地站在下面听，满脸的不赞同，却又不好公开反对周县长。
欧阳春记的染布店当家的老爷子，已经将近七十岁，依然由孙子欧阳羽陪着出席这次周县长招集的演讲会，欧阳春是经过几辈子世事变迁的老人，从中嗅出其中不寻常的气味，蹶起花白的山羊胡，大声地说：“去年底该缴给县府的税全部都缴了，不缴也过不好这个年，如今这才开春，还没见禾苗青起来，各行各业养活自己的钱都没挣到，县府又来抽手，还让不让人活啦？”
各家店户全都响应老爷子，欧阳羽还有些年轻怕事，担心爷爷不该出头，此时见说中所有人的心声，群情激愤，也开始不满地跟着一起非议起来，“这修路的钱，凭什么就摊在店主头上呢？难道修的道路别人不走，单是给我们做买卖人走吗？我们是叫得上名号的商户，还有许多小买卖叫不上的店户反而不用收钱，这是哪方的道理？”
“人家哪朝哪代里，在这青黄不接的春天里，县令都忙着趁清明时节，下乡劝农，和乡民一起祭耕牛，只有咱们的周县长却坐在城里挖空心思，想着在县民身上刮油皮？逼我们这些小商户没有出路。”
一片吵嚷与谴责声中，周少藩县长的动员讲话，被淹没，周县长顿时觉得脸上无光，心里怪罪侯堂生，不该听信他的鼓动，急于在开春就增加征收修路税，
侯堂生虽然嫩了点儿，不过有滁县他叔叔侯寄六撑腰，他也有恃无恐，更何况他似乎早有应对之策，便站出来说话：“说到道路的使用，各位有店有作坊的老板，你们做生意就是要进出，进出的道路好了对你们来说是大大方便，滁县的铁路通了十几年，如今再看一看滁县的变化，都是因为交通方便带来的，只要来安县到滁县的道路修好，我们的发展繁荣也不会差于滁县，所以你们为修路多出一点力也是应该。”
下面有人驳斥：“你个黄毛小子哪里懂，历年来滁县总是遭军祸，所以才故意不修通两地的公路，怕把军祸引到来安县。那些年闯进来安县地域抢粮抓丁的事还少吗？”
侯堂生不管下面的议论，继续说：“另外，今天说到要缴的税，也不是逼老板们现在就缴齐，一年要分两次缴纳，上半年到5月底前缴一半，下半年到11月底前再缴一半，路一旦修好，这项税就取消。平日里各位老板为做善事还会舍点儿，捐些钱财出来，这次修路是对所有人皆利好的大事情，当然群策群力，就连挑担进城来做小买卖的人，进城门时都要缴少量定额的修路税。”
“既然这么说，那些种地的人和城里的居民就不走这条路了吗？只从我们买卖人身上出血吗？”
侯堂生将手不断地摆，让大家安静，提高嗓门说：“大家先听我把话说完，各乡镇的工商店户与各位老板也是一样，要按登记资本的一定比例来缴纳修路税，另外，虽然农户这次不需要出钱，但是每个乡镇将按人头比例抽取一定数量的修路劳力，以出人工来顶替出资，公路修出来是造福全县人民。”这原是与周县长和商会会长余慎之一起商量好的安排，尽管余慎之怕商户们集体反对，所以不愿意出头。
周县长这才找到一点儿支撑的依据，也大声道：“以前各朝各代在地方上修官道，国库里拨下的银子哪里够修这么长，还不是由地方上加收了税，填补了大头，才能将全国各条官道修成片连成网，大家瞧一瞧现存的官道依然能造福乡里，等到我们修通公路也是福及子孙的功绩，先是土基路，未来全部铺上碎石，下雨下雪天也能通行无阻，以后也像大城市里可以跑汽车。”
掏钱如割肉，有人将一腔怒气由夸夸其谈的周县长身上，转移到此时在这里鼓动的建设科长侯堂生，这个脸大脑肥的家伙，刚从滁县到来安县来做小官，立即撺掇周县长多收税，一看就不是一个好东西。“侯科长调任来安县，难道就为了修一条路好回滁县的家吗？既然这样还不如现在就回你的滁县去，别再回来。”
有人不当一回事，故意说笑：“说起商户按资产比例缴，那么像麒麟馆也是一样啰，今天怎么没看见秋老板到场呢？”
有人索性豁出去，在下面敞开了说下流话：“秋老板有床上的关系，哪能和我们一样呢？周县长舍不得让她缴，会床上跟她提一两句，总要卖个人情吧！”
这些闲话，如同在沸腾的粥锅里，扔进一块大石头，飞溅起烫人的浓浆。下面是不尊重的嬉笑，和一些古板的老板们板起的脸。
周少藩听见了装作没听见，也不好接话反驳。还是侯堂生小子脑子较灵，立即接过话茬说：“麒麟馆和各位一样，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一样要按比例缴修路税，到时大家可以查看缴税的花名册，户户不能少。”
大家都随众心理，既然没有一个人服气，当然大家都会消极抵抗，法不责众。
侯堂生脸上一副及大家所急的样子，眼睛里却睃向台下的李致，得意地向老同学抛了一个媚眼。李致不接，还是若无其事，与其他商户一起站在反对的一边。醒过来的李致十分可怕，不再幼稚，白面长身，轻易让人看不透。
散场之时，侯堂生还厚着脸皮，对各位气愤填膺的老板们喊道：“只要收到第一批的修路税，我们这条路的修建工程马上开始，越早修完，这项税收就越早停止，对大家都有好处，请各位尽早到县国民政府的建设科里，将修路税缴了。”
没有一个人理睬他，皆拂袖而去，李致夹在其中，如今他就是“李国琛医馆”县城里的老板。李致并不在意他年轻刚坐堂看病，来找“李国琛医馆”看病的人较以前少，李致并非有心致力于做一个好大夫，这完全不能满足他的野心。
李致的堂兄李拱宸当初在来安县城创立了第一所西医院——普宁医院，民国九年开门营业，医院现设在县城的基督教堂“福音堂”内，当时出资人是李镇长，所以普宁医院也算是有李家的股份，李拱宸邀请学过西医的堂弟，请李致也加入他的医院，一起经营西医院，当时西药已经被普遍接受，只是西医的外科手术还未被普通接受。县城仅此一家西医院根本没有竞争对手，不像中医馆有许多竞争。
但是李致对堂兄说：“以后你进来的药都要经过我手，我还会让你进更多品种的药，令你的西医院的项目更加名目繁多。”说过这话没多久，李致从他原本学习西医的滁县教堂医院里，请了一位有经验的护士到来安县，加入普宁医院，结束这个医院只有李拱宸一个孤家寡人坐堂看诊的局面，并且确实起到宣传作用，更受县里患者的信赖。
桃红柳绿的时节，侯堂生出的好主意——建设税，推行不下去，根本就没有商户来缴纳，大伙儿都包成了团。修公路的钱县府库里拿不出来，周县长天天喊着捉襟见肘，把县里的财政收入看得跟他们家的一样，哪里肯割肉呢？他都这样，各行各业的小老板们更是吝啬，余慎之放手不管，侯堂生苦着脸来找李致，顺便在他家混一顿酒喝，顾名思义，是“借酒浇愁”。
李致暗笑他，对侯堂生说：“你叔叔是九龙会的侯六爷，又是滁县商会的会长，你跟着这么一个高明又狠毒的人，怎么就学不到一成呢？”
侯堂生虽然不是怂包，可是为人较懒，不愿意动脑子，望着李致，不知道他说什么意思，“我也带你见过我叔叔侯六爷，你若学到一成，也不妄我们同学一场，兄弟一辈子，赶紧帮一帮我，拿一拿主意。有好处我带你分，我得到一块，也掰成两半，一人一半。”
李致这样的人才适合做狗头军师，慢条斯礼地说：“你刚走马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你第一把就烧得不旺，全体抵抗修路税，就是给你下马威，你这时如不震住所有人，以后就不要在来安县混了。”
看见侯堂生频频点头，催他往下说重点，李致接着说：“这时先打杀两三家，紧接着有几家带头先服软，商户们自然不团结一心，你下面对付最硬骨头的就好办了，杀鸡给猴看，必要时让九龙会的人出面，良心且不管，贵在有利可图，九龙会就肯干！”
侯堂生嬉皮笑脸，将右手无名指中间那块胎记上新长出的几根毛，用另一只手去揪除，贱兮兮地笑道：“皮厚多吃肉，皮薄吃不着！”
“和我交情不错的几家，你不用烦，余镇之更是不会与周县长唱衰，我和他们会作为服软一批，先缴，带动后面。不过你打压的是哪几家，先问过我，他们若有店面商铺要转手，也要最先通知我，帮我弄到手。”
侯堂生听了，眉开眼笑，向李致竖起大拇哥。顺便嘴甜地夸赞李致妻董氏贤惠，做饭的手艺好。
李致隔岸观火，假意与商户们一起商讨，实际却在帮助侯堂生中谋到意外的好处，他的那一份修路税名义是缴了，其实上根本没拿出钱，他年底反而得了侯堂生一包酬金，并用这些酬金在新修公路重要位置买了两间门面，租给人家开酒店。以后他俩形成一种规律，凡是李致出主意侯堂生得了好处，侯堂生按例封一包酬金，放他家酒桌上时李致从不推拒。
李致开始还有些提心吊胆，只跟长辈说自己年轻，在县里根基未稳，不敢与县府作对，所以花钱消灾，以后胆子便大了起来，任意妄为起来，别人才嗅出其中阴谋的味道。
侯堂生往后玩弄权术，驭民有方，全靠李致出谋划策，侯堂生曾劝李致加入县府谋个职，两人一起挥洒，李致不愿意，他说他不图虚名，他要的好处不在明处，只要侯堂生将暗处的方便给他就行了。李致虽然道行不够，可是心狠手辣渐渐显现出来，真能做到六亲不认。
后来恨他们的人背后叫这两人，一个笑面虎，一个白面狼，一明一暗，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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