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何凝脂

　　沈北星微胖的身材，比吴立霁矮半个头，比吴立霁白嫩，穿着十分考究，笔挺的毛呢西装，上装口袋上插着雪白的手帕，脸上也刮得干净，鬓角修得整齐，不像吴立霁有时三五天不刮胡子。吴立霁留着胡渣时给人一种邋遢之感，好像他天生就是那个样子，他嘴上一圈青梗如同埋伏着唇舌，鬓角连着两腮上的髯迹，方下巴颌，毛发很茂盛，乍见之下挺让人发怵，看不习惯时，生猛，活像一个坏人。

　　当吴立霁新剃了头，修了面，倒让人觉得焕然一新，仿佛不是他天生的样子，会给人一种骤然改变，刻意打扮过一样。他脸显得消瘦，线条更生硬，总之是一种让人一见就难忘，不太和气的印象。

　　沈公子刚刚故意装作坏人的样子，却显得特别滑头又风趣，他爱玩乐，人却并不坏。沈北星的下巴脖子到肩的距离有些短，长相显得格外具有亲合力，他的表情丰富，比吴立霁更容易看懂，更让人亲近。

　　沈公子玩闹惯了，女孩面前也不假装斯文，人越多的地方他玩得越疯，放肆地说“无酒不欢”，让柳十七请喝好酒。柳十七虽年纪轻轻也出来做事，处处表现出见过世面，说出一大串好酒的名字，光这五花八门的酒名就听得人嘴馋。吴立霁是东北人，无事在家也会喝白酒御寒，他点了其中一个酒名。

　　吴立霁给几人介绍沈公子：“沈北星是我大学同校的同学，也是朋友，”附加了一句：“至今还没结婚哦。”

　　柳十七补充一句：“在座的应该没人是结过婚的吧？站出来，以免冒犯！”

　　芮雪故意闪开柳十七的问题，俏皮地问吴立霁：“吴先生，你的学生私下里全叫你吴罗煞，不是说物以类聚吗？你的朋友和你可完全不一样呀？我以为是黑风双煞呢，原来人家是个花花公子。”

　　沈公子被人取笑为花花公子，很不服气：“不能因为我比他长得白，比他长得好看，就陷害我是花花公子哦，原来女生也是喜欢以貌取人么！”

　　吴立霁反问：“你哪里比我好看？”又转头向芮雪说：“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不一样呢？”

　　小河忍不住赞同，低着头暗笑，加了一句：“也是，可能是黑白双煞呢！”说完自己耷拉下头默默地狂笑。

　　柳十七也不甘落人后，便机智地一喝一呵说：“吴先生一脸冷煞，说话也很酷，芮小姐可爱，却是笑面虎，相辅相成，你们组合就可以叫做雌雄双煞。”

　　“凭什么说我是笑面虎？”

　　沈公子抢答道：“难道你想让他说你是母老虎？”

　　柳十七文采不好，自知失言，抓耳挠腮，剑眉倒竖。

　　众人并不知“罗煞”是吴立霁的外号，经过芮雪一番添油加醋的解释之后，才笑说：“这是一个典故。”

　　吴立霁在法文科上课，并不教授芮雪与小河任何课程，又相差不过几岁，所以她们也不算是毁师灭道、欺师灭祖。芮雪先拿出结交朋友的态度，大家也受了影响，话题快轻松自如，谈笑时髦随意。

　　青年人在一起气氛马上就调动起来，不用借酒就已经谈笑风生。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沈公子提议：“大家也别先生小姐的在这里假客套，直呼名姓，有雅号的就叫雅号，有表字的称表字，两位小姐不介意吧？”

　　大家都说好。

　　几杯下肚后谈兴更浓，沈公子与芮雪尤其活跃，越谈越投机，不一会儿争论到新诗的流派与代表作的问题，分厘不让，芮雪口齿伶俐，才思敏捷，而身为北京人的沈北星，天生就是穷嘴滑舌的传人，北京人自古就是能说会道，能侃能伐，上下五千年全凭一张嘴，这一南一北，一男一女，一旦辩论起来，可真是精彩绝伦。

　　沈公子非常欣赏芮雪的机辨之才，采取绅士的君子之风，表示欣悦臣服，爽快地举杯对芮雪俯首称臣：“芮小姐广闻博见，有思辨之才，在下说不过你，甘拜下峰。敬你一杯，你若想恣意人生，我便拼醉陪你。”

　　吴立霁用鼻子哼出：“你是甘拜裙下吧！”

　　芮雪却不以为然，说：“既然你夸我，我也回敬你几句，叫做礼尚往来。”

　　沈公子静等她来夸赞，她却又不动声色，抿着嘴笑，说：“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外号。”

　　沈公子觉得她不怀好意，却又忍不住打听：“我已经有外号啦！”

　　芮雪说：“沈公子这个花名太花哨了，一听就知道你是个花花公子。”她一连用了三个“花”字，听起来果然很花心，再加上沈公子那张白净的脸上一对水润的桃花眼，众人都笑着期待她怎么捉弄沈公子。

　　“我刚看见你，发现你右半边脸上有六颗痣，加上耳垂上一只小黑痣，竟然形成一个北斗七星。”芮雪抿嘴笑。

　　大家听闻，皆去细看沈公子的右脸，果然数出七颗小痣来，花粉一般大小，在白胖的脸上，显得很清晰，众人调笑之下，久经沙场的沈公子也不免脸上红扑扑，油光光的。

　　芮雪接着说：“沈公子的全名是沈北星，我觉着可以改一个字，叫沈北斗。”

　　柳十七恍然大悟，拊掌大呼：“干脆就叫‘北斗’，这个诨号也太过醒目，太让人手痒想要修理他。”

　　沈公子故意矫情说：“让你夸我两句，你也不能往死里捧我呀？若给争强好斗的真北斗遇上，非要将我揍成胖狗熊不可。”众人皆笑。

　　吴立霁觉得这两人打情骂俏，太过招摇，也不跟着笑闹，只是开始自斟自饮。

　　沈公子摊了摊手，作一副心甘情愿，任君宰割的样子，沈公子鼓动吴立霁亲自出马，吴立霁不屑口舌上争峰，再说他也不愿意与一个女流争高下。

　　吴立霁清冷地问芮雪：“我与他这么多年朋友，都没留心过他有北斗七星，你不过见过一次，就这么仔细分析过他。”他有言外之意，盯着芮雪问：“这表明你很中意吧？”

　　沈北星打了他一下，但还是不及制止，哪能说得这么直白呢？让人不好意思，沈公子装娇羞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

　　沈公子凭着脑子好使，学习不坏，却并不喜欢下狠功夫，读书方面不如吴立霁，加上他家世背景不错，一路顺风顺水，又如一般公子哥一样贪玩喜欢找乐子，所幸没有成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肚子还是有点儿墨水，交上吴立霁这样认真刻苦的朋友，算有所帮助。

　　沈公子作为回报，要给两个漂亮的女学生也各取一个美称：“就叫大乔与小乔，大乔长得俏，小乔长得娇。芮雪是姐姐，何凝脂是妹妹。”芮雪笑着啐他说俗，又没人响应，都嫌弃他用典太过平庸，只能不了了之。

　　席间只有小河一人不肯喝酒，不言不语听他们斗嘴，这时却见柳十七好像被冷落，便照顾他的情绪，提了一句：“柳公子的名字本身就像是外号。”

　　沈公子也说：“柳十七的名字本来就不像真名，倒像是一个侠名。”

　　柳十七见说到自己身上，也聚睛会神地听，充满期待。

　　小河浅笑着说：“我觉得柳十七太像刺客，有凶险的煞气，莫若‘柳七郎’更有婉约典雅，风流倜傥的柳七郎。”

　　芮雪会意，便瞧见柳十七侠气有余却才名不足，笑道：“凡有水井处，皆能歌柳词。到了这里难道换成，凡有水井处，必然能见柳树么？”见旁人不笑，她却先捂嘴笑。

　　看着柳十七无辜不解的表情，小河浅笑，描画一番：“文华殿上少名姓，温柔乡里添一人。”

　　听着很美，却像是野史中的句子，吴立霁停杯瞅着小河，小河才知失言，羞惭。

　　小河自进了北师大后，才知道学问之广，并非经史子经，或是古今贤文，色色皆有学问，她一下子对野史、外传着了迷，废寝忘食地恶补了不少书籍，借此更加能体会贯通古今的人文情境，让大儒们活灵活现地生活在某一个时期，而并非只活在字里行间，以平常心看待鸿儒巨擎，甚为有趣。小河再借故去编辑部的资料室，便借那些以前闻所未闻的奇书闲书，这些书是好多不适合女孩看的粗话村语，还有情色故事，不过却让她眼界阔，心思活。

　　小河怕被吴立霁看穿，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最近她心里总是难以平息的激动，太多事情都是第一次经历，仿佛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既惶恐不安，又激动不已，莫名地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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