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顶替

　　徐太太完全考虑不到人家的痛苦处境，迫在眉睫是她自己无法度过的难关。她无法带着两个孩子上车，只好气急败坏地说：“到了北京这一路上没奶妈子带孩子，我可要怎么活呀？早知就不如不去北京，何管家要不我们先不走了，回家去商量？”

　　中年矮胖的何管家一脸为难，“这不走哪成呀？很难才托人弄到手的火车票，再要计划起程的日期，恐怕就难上加难了。”不免对周妈狠狠地一顿数落，对她临时变卦放狠话，说：“你这突然毁约不去，这会子我哪里去找人顶你？你那个乡邻只不过路过，随口一念叨，说不定你孩子现在已经没事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你这趟回家去也是白跑，没准孩子已经好了。兴许是你家男人想诓骗你回去，这些乡下人，收了定钱这会儿又编瞎话哄我们，定钱准是让你男人花光了。”

　　何管家又宽慰徐太太的心，说：“我们一路上再想办法，到了北京见了先生，自然就有依靠，再在北京请个人帮忙照顾孩子也容易。再说，已经早和先生确定好了启程的日期，再改期的话，车票恐怕订不着，这次还是托了先生的同学，起程的电报昨天就发出了——”

　　“让我独自带两个这么小的孩子上路吗？这么远的路，我可受不了。”徐太太赌气不肯往前走，回头两眼望着家的方向，流露着进退维谷。

　　周妈慌忙跪下，顾不得地上满是尘土弄脏了膝盖，赌咒发誓地说：“误了太太的启程去和先生团聚，我的罪过就更大了，是我该死，我这是作得什么孽呀！求太太开恩，我实在也没有办法，不回去看一眼实在不能放心，就是去北京带少爷我心里也不得安宁。”

　　徐太太气呼呼地伸手，将小点儿的娃娃从周妈手里抱过来，瞅也不瞅周妈一眼，待她如仇人。两人眼里都噙着泪，将坠未坠。

　　周妈空着手，挽着自己的小包裹，依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略带哭腔继续恳求：“太太，我已经奶了小少爷这大半年，大少爷也是我奶大的，虽然说中间我回家去住了两年，中间没在徐家帮忙，可是我对这两位少爷，比我自己家的娃还要亲，你也是因为这样才找我回来，才放心一直将孩子交给我带。如今我也舍不得离开他们。求你饶我这一回，我回家看一眼我的娃子，下一趟家里人再去北京，我一定随了去帮着太太照顾少爷。”

　　她不敢直视女主人阴沉的脸，只好望向何管家求助，叫了一声：“何管家！”期望他不落忍能帮着说一句话。

　　徐太太一手抱着小的，手里还牵着大的，她是个年轻太太心里完全没着落，感觉自己无论如何应付不了这种苦恼，气得直跺脚，瞪着红红的眼睛，朝周妈嚷道：“这刚一出门就找一身的晦气，还怎么去北京呀？”

　　“你若不能来上工，叫你当家的将这半年的定钱，全数还到徐家，才能放你回去。”何管家到底是穷苦出身，不过嘴上帮着主家说得狠一点儿，帮徐太太撒气开解，心里还是想放周妈回去。

　　何管家手里提着两个大箱子，后面一个小长工扛着几包行理，捆扎其中的一个小布包袱掉下来，小长工根本腾不出手来，也没办法弯腰去拣拾。

　　拎藤条箱子的女孩，刚刚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回过头来，怯生生的一张面孔，斯斯文文的态度，走过来俯身帮他们拾起来。

　　周妈真心舍不得那一岁的小少爷，抢身过来，又一把搂住了小少爷，将脸在小脸上蹭了蹭，没忍住还是掉下泪来，如同生离死别。小少爷还伸出手来要她抱，大概习惯了，他跟母亲反而不亲，在母亲怀里扭动挣扎。周妈却犹豫不能去抱他过来，记挂自己家里亲生的娃子的生死，真是心急如焚，左右为难，眼泪再也止不住，倏倏地，往灰尘地里掉，跌落地上，烟尘扑扑。

　　拎箱子的女孩孤身一人，嘴里有些苦涩，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抬脸向她们，试探地小声问：“我带过我弟弟，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们带孩子，我愿意做——做帮工。”她拼命壮着胆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对于一个外人突然的插话，当场的三个人都愣住了，何管家毕竟是男人，上下打量着她，迟疑了一会，才主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以前在哪个府上帮过工吗？”又思忖地说：“你看着也不像哪家的下人呀？倒像是逃难的。”

　　女孩深思片刻，眼神略微迟疑，嗫嗫回答：“就叫我小河，现在我也无父无母又没有家人。我什么会能做的，不会的我能学，不嫌苦，不嫌累——”她风尘仆仆，脚上的鞋帮上布满灰尘，白袜子与灰鞋帮混在一起不大分辨得出，大脚趾已经破洞而出。

　　“小河”像是一个丫鬟的名字，看着温吐，脸上诚恳。这样的乱世，一个卑微的丫头，还真符合“逃难的”。再说他们现在没得挑选，多一双手也是好的，反正买好的火车票临近上车之前是不能退票，让她顶周妈的座位并不多费钱。

　　何管家一想是个权宜之策，向年轻的徐太太恭敬地问道：“太太，我看她还干净，要不就让她跟我们一起上路吧，路上好有一个照看。不然就您又年轻，我和小五都是爷们恐怕帮不上手，还是要人照看行理，实在让人担心。错过这趟车，改日子再想起程就难了，先生升迁了副教授特意写信来报喜，叫太太带两位少爷上京去团聚，这可是咱家的大喜事，家里都放鞭炮请客庆祝闹热过了，回去也不好交代，不好再叫先生在北京空等。还是让周妈回家去吧，年后家里还会有人北上去送家用，到时再将她捎去。”

　　徐太太瞥了一眼小何也不细打量，嫌弃她年纪太小，身量挺高，细胳膊细腿的单薄模样，幸好脸面圆润没刻薄寒碜相，“逃难的”一般来路不明，论平常她是不敢收她做贴身服侍。徐太太皱着眉头狠狠地瞪一眼周妈，便嫌弃不愿再看她一眼，掉头往站里走去，就算是答应了。

　　何管家松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皱纹也舒缓许多，算是小河适时地给大家解了围，对她特意交代：“你一路随我们去北京，不合适我们是不要你的，也不包你回程的路费，你可想好啦？头两个月一块大洋的工钱，表现好的话以后每月两块大洋。”

　　小河急切地点一下头，完全不在意工钱，还算机灵，懂得看何管家的眼色，赶紧放下手里的藤条箱子，伸手赶上前，从徐太太手里接过小娃，脸上皮肤有些僵硬，她冲那小少爷勉为一笑，还好孩子撇着小嘴，转向另一边好奇地张望车站里的陌生景象，不再啼哭。

　　一岁的孩子抱在一只手中，有些沉甸甸的吃力，小河高挑的身体随即往下沉，像被赘下来，她俯下身用另一只手提起藤条箱子。

　　小河算是解了周妈的围，周妈感激涕零地望向小河的后背，一只手捂住眼泪，生怕再惹恼徐太太，周妈将自己的小包袱攥在手中，回头不舍地看一眼，膝盖上沾着灰白的泥土，急急地走了。

　　一家人急着赶进候车室，何管家高举着火车票在前头带路，巡警堵在门口查票，大人、孩子和大包小包行理往前面挤，随着人流，一群杂乱无序的旅客，根本不排队，东奔西突往火车站里挤，小河被夹在人群里往前走，徐太太一边还不信任地提防她。

　　小河终于和徐家一行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在火车上找到座位安顿下来，她转头看车窗外，西天的浓云涂抹上了一丝儿异样色彩，看上去像燃烧之后的大坨烟灰，火车道两边杂树丛生，显得浓得化不开的灰绿，如墨染的画卷，渐渐被逶迤拉入苍茫暮色之中。

　　这一切对小河而言，像是一场疲于奔命的序幕，全然不知火车在漆黑的夜里将她带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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