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个长命的丈夫

　　自从修房子的那次，李运佑带吕明东来，二十三岁的吕明东像李运佑一样，第一眼便迷上了秀水姑娘，每次央求带他一起来。

　　吕明东对花粉过敏，很少在春夏两季能进山的，可是他却坚持着要陪他来探秀水娘的病。

　　秀水的娘袁氏的病越来越重，人却越来越清醒，她心里是透亮的，观察镇长的为人，再看一眼幼女在单薄的身影。她爹是短命的，她娘袁田氏总对她说“要嫁一个长命的丈夫”，没料到她的丈夫也并不比父亲更长命。如今她不敢期望女儿秀水嫁个长命的，只希望在她闭眼前秀水能托付一个可靠的人。

　　李镇长带着小舅子吕明东来探病，这小屋变得像过节一样热闹，吕明东本来就是个随和的小伙子，近来话也变多了。而他俩都不来的日子里，屋里死气沉沉，死神仿佛时常过来探望一个垂死的老人，秀水只是陪着掉眼泪。

　　秀水总是在欢喜与空落落的，然后期盼着——这之间等待。

　　任谁都看得出来，随李镇长来的吕明东，是喜欢秀水姑娘。秀水没有什么首饰，精心打扮也不过是在头发上的木簪上夹一朵季节里的鲜花。

　　秀水家前院种着一丛紫色的月季花，虽然枝叶上密生着小刺，可是这种花偏偏的形状，色彩明丽，香味特别浓郁，秀水最喜欢将一朵紫月季节插在鬓角，紫红的花朵衬托下她的脸更加粉嫩白晢，眼眸流光溢彩。

　　吕明东对花粉过敏，这种浓郁的花香他是最靠近不得，远远一闻便止不住地打喷嚏。

　　李镇长并不提他过敏的事，吕明东自己也不说，只是想要靠近秀水和她随便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每次还没见着面，就听吕明东啊切啊切地喷嚏不断，见面时他必已是面红耳赤，用大手帕子捂住鼻子。他在手帕子上撒上薄荷油，提前捂着才见她。她鬓角的鲜花很美艳，对他却是伤害，她却一直以为他是害羞，又总是感冒，所以很同情他。

　　这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第一次开始动了追求女孩的心思。

　　一旦秀水娘死了，剩下秀水一个人，无依无靠，无人托付，也没有着落——这是她娘每次想到都不能放手的原因。秀水娘是天生的弱症，是先天的不足，如今已经灯尽油枯，多想早点儿结束生之苦难，可是——世上她唯一放不下的人是女儿秀水。

　　那一次，李镇长顺道来时已是午后，大雨将他留在小屋一整个下午，秀水娘吃了烫药精神略好些，坐起与他闲聊，问他家里情况，隐约地试探他能不能娶了秀水——哪怕做妾。

　　李镇长并不答话，只是说让她放心，会帮忙照顾秀水。

　　他原本可以提吕明东，虽然小舅子已经二十三岁，却至今也没说上亲，是吕明东自己没看上的姑娘，再加之他一直靠着姐姐和姐夫生活，想先将医术学好，先立业再成家。目前来看，吕明东是不错的人选，而且这后生也确实为秀水动情，哪个男人见到秀水又能不动心呢？

　　秀水在炉灶上煮茶，小房里充满了温馨，除了浓重的草药苦味，还有花茶的香味，萦绕不去。茶叶是采的野生金银花的花与叶，晒干所制，未经烘焙，所以只闻花香却不出茶色，只用煮才可有些浅黄淡绿的水色。

　　过分的花香让茶水呈现一股脂粉气，李运佑是个粗线条的男人，手指很粗糙，一直勤恳忙碌，他要做个实诚可靠的人，从未关心过那么细腻脂粉的东西，可是那一刻，他倒真没觉出大男人喝着花香浓郁的茶水是肤浅轻薄。

　　他看秀水忙前忙后准备晚餐，敞开的门漏进晴后的斜阳，阴暗的小房显得通透明亮，晚餐准备得有点儿早，天已经放晴，他还要赶在天晚前回去。受不了秀水失望地看着他的眼神，他在心里问自己要不要改变主意，他想提一提吕明东，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是个话不多的人，但说出话就不轻易改变，那天他没吃饭就走了，他伤了自己的心，违背自己真实意愿。

　　送他出门时，秀水娘由秀水扶着，勉强起身，依靠在门边，她期待李镇长能给她一个具体的承诺，她知道他能说话算话。

　　李镇长的妻子吕氏，比他大两岁，两家父亲曾在滁县的官衙中一起共事，算是世交，后由父母之命结成连理。

　　吕氏也是知书识礼，前面接连两胎生了女孩，吕氏担心李家香火，就使用了民间生男的秘方，正怀孕待产，这种秘方从宫廷里流出，是很下作的法子，对人体极有伤害，纵然一举得男，对母体也是极大损伤，恐怕以后不能生育。

　　两年前李运佑的父亲意外过世，没能看见家口添丁是老人家最大的遗憾，老李镇长对吕家有恩，吕氏父亲吕时雨当年获罪在狱中冤死，将一双儿女托孤给老朋友李国琛，当时吕明东还只有十二岁，老李镇长将这对姐弟待职亲出，吕氏却只让老人家生前只看到家中一连生了两个女娃，心里有愧，所以急于求子。再者，吕氏虽是女子却心气很高，总生女孩遭人耻笑，她气不过必定要使用秘方一举得男。

　　果然在过新年前，生下儿子李文毓，举家欢庆，在镇上大摆宴席。李镇长很久不得空去水脚湾探望秀水娘。

　　光绪二十九年辛丑，三月大风，黄沙满天，刮了数十天，无法出行，镇长一直担心秀水和她娘，却出不了门。直到三月二十日，风止住了些，他骑马前去，树木倒伏，路都难以辨认。

　　秀水家里连喝的水都要断尽了，井里全是沙石。她守着她的母亲，秀水的娘已经进入弥留之际，只留着一口气一直等李镇长来。见他终于来了，老妇人回光返照，拉着他的手，温柔地嘱咐，要他千万答应照顾秀水，他无法拒绝。他说的委婉：“就算没有我，还有吕明东呢，他是不错的小伙子。你尽管放心！”

　　老妇人点点头，就去了，眼都没合上。

　　帮助秀水料理她娘的后事，房后的细竹林边秀水爹的坟旁，新添了秀水娘的土坟头，那个死掉的舅爷爷的坟却埋在远处山坳里，眺望不见。秀水恨继父，死后当然由她当家作主。

　　李镇长携带秀水回到镇上，龙山镇上立即为这个美貌的女子而骚动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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