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相亲?

　　小满不愿意听秀秀的炫耀，更不愿见人讥笑她们家，转过头看街上人来人往，假装出神没听见。

　　朱组长第一次知道小满的全名，“金满月”。金家四个子女：金正、金夕，金喜，她应该叫“金满”，好一个俗气的小商户家的名字。他不禁有点儿也跟着乐。

　　金满月是指金色的圆月，还是小满节气那天的月亮？“满”是小的意思，小满就是“小小”，最小的孩子，像月亮一样的小女孩。

　　“福音堂”的黑衣神父，身后跟着两个包着头发的嬷嬷，正在南大街上向路人发放纸制的教义。

　　饭馆里有人发出不大的呼声，叫道：“快来看，洋人。”

　　县城北面的福音堂，是宣统三年时英国基督教牧师贝宝善，由六合县来到来安县建立，宣传西方的教义，供教民做礼拜。虽然县城内外有好几座古寺，信佛的人家也多，但是基督教堂作为一个奇形怪状的建筑，成为县城里的奇景，吸引了许多人的好奇心，外地来的或本地人也都会特意前去参观，有些胆大的善男信女也被说服，改去教堂做礼拜。

　　侯堂生为了在姑娘面前露一手，还特意跑出去，用英语与英国神父打招呼，并拿回几张传单。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路人，路边行走的或坐在店铺里隔着窗户都瞧着他，他真是人前爱现的性格，英国神父还冲这边挥手致意，众们都哗然哄笑，姑娘们不好意思地用手绢遮住脸。

　　侯堂生刚坐下消停一会儿，窗外又走过几个风骚的姑娘，旗袍合体分外妖娆，手里抖动着彩色的绣花手绢。其中还有两个是烫了卷发，作画报上的时髦打扮。侯堂生马上眼神里有话，李致却并不盯着看，轻描淡写地回答：“可能是麟馆里的姑娘。”

　　几个男子也装正经不再往窗外望，金夕与秀秀已经低头装喝茶，只有小满偷偷瞄着窗外，金夕非常默契地向她瞪眼，她却全然装作没瞧见，金夕十分担心自己的妹妹会不合时宜地刨根问底，连累她作为金家人也跟着丢脸。朱组长瞧见了，不禁莞尔一笑。

　　秀秀有些生气，不屑地问众人：“那样的，好看吗？”

　　侯堂生嬉皮笑脸地回答：“没你一半好看！”

　　金夕一本正经，真生气地说：“拿谁比呢？”竟然拿那种行当的货色与好人家姑娘相比，只有下三烂、低三下四的男人才会喜欢那种，侯堂生没一点儿正经，李致竟然将这样一个没规矩的朋友，竟然介绍给她们，连带李致也有不是。

　　秀秀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怒斥，有些吃瘪。作为好人家出身的天真无邪的年轻小姐，根本不应该知道有那种地方，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做那种见不得到勾当的坏女人，更是下贱。

　　李致看见金夕与秀秀都怒斥他，他也深怪侯堂生造次，狠狠揍了他一下，替妹妹辩打抱不平：“叫你瞎说！那种什么姑娘哪配与我们的大小姐相提么？呸呸，连我也说错话，在整个来安县里，正经家的女子没人会去烫洋女人的卷发，我觉得黑黑的头发梳成辫子最好看。”

　　侯堂生将手一摆，鄙夷的眼神说：“没见识，没看电影海报上的广告都卷发，上海滩的大明星也都是烫着漂亮的大波浪。滁县的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也好多披着卷发，又时髦，又漂亮。”然后学戏文舞台动作拽两句戏词：“脂正浓，粉正香。”李致作势又要打他，这次他有防备，还嘴上不饶人地追加一句“来安县还是太小，比不上滁县，又土气，又落后。”

　　上午在演讲堂数落一通也就算了，这也看不上，那也不如滁县，大放厥词，滁县就是大城市，来城的都是乡巴佬。这下他把来安县人都得罪光了，七嘴八舌地跟他一人抢辨，直到侯堂生自己说不过一群来安县人，人单势孤，自己认错，才算作罢。

　　大家喧闹声中，没人听见小满说要去“又新书店”起身。说要帮学堂里拿点儿东西，她摇手示意不用人陪，一会儿再回这里来找他们。

　　大家聊得热火朝天，也没太注意。侯堂生有心假意要陪她去，又舍不得与大伙儿正打得欢快。

　　朱组长却跟出来，她倒不好意思了，好像她们是说好单独外出似的，又像是朱世永为了护卫她一个女孩，回过头再三说：“真的不远，我自己没关系。”

　　朱世永笑嘻嘻地看着她回答：“我并不是陪你，我正好也想去看看书店，只是摸不清路，不知道书店在哪。”倒像是小满自己想多了，自作多情一样，弄得小满挺难为情。

　　小满低着头走在前面，朱组长放慢脚步跟在后面，一前一后。

　　前方正要消失的那几个麒麟馆的姑娘，果然是过了十字街就进了挂红灯笼的大房子中，门前有一对石狮子，两边都设有栓马桩。小满不好意还是用眼神继续探究一下那是一处什么所在，如果她知道男人“光顾”这些下等女人的目的，一定会毛骨悚然，接着窘得要死，避之唯恐不及，哪会有心思探究呢！朱世永心里想。

　　又新书店确实不远，在她们喝茶那条南大街相平行的一条青龙街上，这是县城唯一一家书店，店门脸很小，全城仅在这里可以买到书报，当然多数报纸都是过期的，有些是过期很久才到货。

　　老板纪立纲认识她，看来小满不是第一次来，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对随同她进来的朱组长，见是生面孔，也点头致意。

　　书店纪老板并不细问，自动拿了各期的报纸，有《中央日报》、《申报》、《新闻报》、《大众报》还有几本文学期刊。对她说：“这都是新到的。戴先生和章先生订的这些，很久没来拿了吧？还有滁县学生办的《清流声》期刊，刚发行第一期，也带一本么？”

　　小满脸红红的，规矩地接过来，翻开看了一下，崭新的页面透着印刷的墨香，感谢地说：“好的。”然后她又问：“有钢笔用的墨水吗？”

　　“原来有的，刚刚断了货，下次帮你多带几瓶吧。”纪老板一边说，一边把所有书报摞在一起，用麻绳捆扎一起，递过去，小满接过来，放进手提的布包里，正待掏钱要付，世永已经把钱递过去给书店老板。

　　小满脸红地说：“不用的。我有。”

　　朱组长坚持，说：“就当我是为镇学堂买的，上次我也拿报纸读了。”他拿起一叠白纸，像是做账本用的那种，说：“我要这些，你就帮一起付。”

　　他喜欢她抬起头看他时的眼神，很认真，又有些意外。她生性羞怯，这时表现的却是纯真孩子气的一面，很少遇到这种情况，有点儿应付不来，不加掩饰，眉清目秀，单纯可以读出内容。

　　尤其她不把自己当姑娘，也不把他当生人看时，她会克服害羞，坦荡荡的，她更像她自己。

　　纪老板重新打量朱组长，好像似曾见过，再次向他点头致意。并笑着让金小姐代为问候戴四先生和章先生，还说：“好久没见他们两位到县城来了。”

　　小满道谢后走出来，朱组长要帮她提包，因为装了书报而变得鼓鼓囊囊，这次她没有拒绝，她想如果拒绝，朱组长会把手上的账本也塞进袋子，叫她拎着。她在心里踌躇，该怎么把钱还给他呢。

　　她每次进县城都会帮私塾把这些买回去，花费是向镇里消帐，戴四与章先生通过这些书报来了解外界，龙山镇上任何人都可以在印守堂借阅这些书报，这都是公共读物。小满当然也能在私塾读到这些，不懂的问题都可以请教两位先生。

　　对于外面的世界她知之甚少，看得似是而非懂得很少，只觉得国家政治比古代历史还要遥远，各代古文里的世界很大，龙山镇其实很小。

　　她想，不行就将钱交给戴先生和章先生，让老师去还。

　　他们一起又回到“小苏州”，他们都还在，正座上聊兴依然很浓，朱组长不知是如何看出眉目，侯堂生是被同学李致带来——相亲的，而姑娘们似乎被蒙在鼓里。

　　相亲的对象，可能是小满。他猜的十有八九。

　　朱组长用挑剔的眼光，重新打量侯堂生，小伙子中等身材，较李致矮半个头，圆脸平头，长得还算端正，家境看样子不错，左手背上长了很明显的一块褐色胎记，他注意遮掩着，左手常常手心向上。他的眼光总在三个女孩身上留连，刻意讨女孩子欢心，纵然不是好色之徒也是浅薄之辈，这类人擅长掩饰自己，很难有真心的，更不会对谁忠诚。

　　“跟小满肯定是话不投机，绝对不配。”朱组长有一点儿偏心。

　　世永与金正下午有正事要办，先行告辞，走前朱组长结了帐，金正也没客气。

　　剩下几人下午一起看完戏，侯堂生玩得很开心，邀请女孩子们去滁县玩，说他一定会好好接待，一起去爬琅琊山，去欧阳修登过的醉翁亭，还特意看了小满一眼，小满别过头去。

　　傍晚，侯堂生就与李致骑马回滁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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