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咒语

　　当场，听到这个故事最恐惧和难过的莫过于金氏姐妹，虽然对外宣称同龄姐妹，一个是年初生，一个是年末生，但任谁也改变不了她们是孪生姐妹的事实。

　　小满还心宽一些，因为她在半塔镇长至十岁，知道这种风俗的不讲理，半塔镇多有双胞胎，并无什么特别，更没有妖孽。但是，这个月亮下的故事还是听得她毛骨悚然，汗流津津，甚为那对姐妹感到悲伤，为那个水库中的小石岛感到神秘莫测，有可能影射到自己身上的双生悲剧，感到阴森恐怖，她不敢往深了想，却又挥之不去。

　　金夕何止是感悟？她一直为此苦恼，她是到十岁才知道有个孪生妹妹，而且这个妹妹突然投奔到她们家。金夕深知本地风俗，双胞胎女孩在这个镇子不受待见，镇上人的猜测与流言中，她特别敏捷，全心去讨好别人，她的懂事，乖巧，热情地照顾别人，让人第一时间对她产生好感，这些努力都在证明，她十分在意金家两女儿出身的秘密，她刻意逃避，却又不得不面对，她希望人们喜爱她而放她过关。

　　金夕特别憎恨金满月的存在，甚至希望她一直呆在半塔镇的外婆家，永远不要回家，常常在双胞胎的噩梦中醒来，就会埋怨死去的外祖父母，对母亲说：“外祖父母为什么会一起死掉呢？如果他们中有一人迟些死，小满就不会回来。”更讨厌活生生在她面前的小满。

　　金夕甚至暗暗猜测，李致家没有主动向她家提亲，最大原因就是不是嫌弃她是双胞胎？

　　金夕的苦恼连母亲也不能完全懂，母亲也认为双胞胎没什么大不了，因为金大娘出生自半塔镇，她自己出生时也是双胞胎，当时同胞的弟弟没能活下来。只是迫于龙山镇的风俗，不好对外声称家里生了双胞胎，这是一种好意的隐瞒。

　　金夕不能跟任何人说起这个苦恼，尤其是最好的朋友李文秀，当秀秀说三城寺的算命先生可灵了，会用六爻算命，准的不得了，大夫人要带她一起去算命，问金夕求金大娘也带她一起去，她是绝对不敢同意，因为要报出生辰八字，对神佛又不好撒谎。如果真算出她是双胞胎，算出她是妖孽，那该怎么办呢？

　　这一点上有共同苦恼的金满月，本应该是唯一能与金夕分担的人，但金夕却决不与妹妹小满提起，她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是自己的最大秘密，没有人能亲密到走近她的秘密内心，抓住她致命的弱点。金夕不同于母亲与满月，她是土生土长的龙山镇人，在这个出生长大的地方，禁生双胞胎的风俗好似她肉中的刺，眼中的钉，她忍不住要作贱她的妹妹小满，将恨意发泄在她身上，更恨小满竟然对此无知无觉。

　　金夕甚至想过远嫁他方，以彻底摆脱这个噩梦，但是她心里除了李致，没有其他人选。

　　作为外人的朱世永，他看着头顶明晃晃月亮，为故事中的两姐妹惋惜，然而故事不过是故事，若有触动地偷眼瞧阴影中的金家两姐妹，感觉她们笼罩着淡淡的悲伤，如同月色一样神秘无言。手里捧的茶已经兑过几回水，茶味淡了，完全凉了。

　　这伤感的气氛还伴随着远处山上的狼嗥，让人们各怀心事，说话声也变懒散。

　　于是，大伙为挽回美好的气氛，而谈论起农事，七嘴八舌提起东龙山和西龙山里面有狼，狼在有月亮的晚上会下到村庄里咬死牲口。每户人家都养狗，有月亮的晚上，狗叫得也特别凶，常常接连一片狗吠。金家的黄狗小喜，此时也躁动不安，不再畏畏缩缩，壮着胆子，跑到大门外的场地上，对着四下里一顿乱嚎，毫不逊色地加入成片的狗吠。

　　金老板还说特别是在十五月圆之夜，如果靠近看，能在月光下看见，三五只狼头，站在月亮山的悬崖上，仰头对天长吼：嗷——嗷——嗷。有一次他走夜路回来，就曾亲眼见过，真是吓尿了。

　　朱世永见夜深，忙起身告辞，谢过金家对整个兵团的招待，还特意让金正留住家里一晚，明天就要一起开拔回县城。

　　袁二爷也跟着一起起身辞别，回河对岸草棚里睡觉。跟着他的是一只不起眼的小土狗，大概也没什么本事，只不过壮个胆儿。

　　金正要送，朱世永却笑着说不怕，离镇里住处不远，他想在月亮地里，边走边看风景，不愿有人在身边聒噪，破坏这笼罩着神秘气氛的月色。有月亮的晚上，大地似一部黑白默片，只有黑与白，黑的是远近的景物，白的是那铺满的白月光。他当然能猜到金夕和小满是对双胞胎姐妹，他当然也不会相信龙山镇的迷信，可是那个故事却让他感觉这两姐妹更加特别，说不明道不白地有少许不安。

　　朱世永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脑海中又开始筹措明天的事务，将故事中的姐妹与现实中那对金家姐妹抛诸脑后。远处的狼啸与近处的犬吠，他忍不住也配合场景，对着麦田撒了水，想一想好笑。

　　第二天，金正跟朱组长带兵头们开拔来安县城，增加十几个大汉变得异常热闹的龙山镇，又恢复旧日里的平静。

　　表面的平静，一团和气，也不能掩盖，各家情绪的波动，和各自人生的起伏。

　　太阳照到的地方，每家都有各自的苦痛，有的人只能靠自己养伤。

　　丧女三个半月的袁三姨回龙山镇娘家，在龙山镇上碰到亲戚熟人，装作没事人一样打招呼，人却像生了一场大病，老了十岁。还是强打起精神，恢复一副泼辣精明模样，像黑暗中独自舔过伤口的母狼，日光下依旧是强悍的泼妇一名。

　　孙富贵家花了大笔钱办了儿媳妇的葬礼，自家也元气大伤，孙田两家自此已无往来，幸好田家并没另要赔偿也不再为难。自古奸情出人命，田芳芳的死就这么盖棺了事了？

　　渐渐听私下里有人议论：田芳芳其实是自己想不开吊死的，又活灵活现地传言，袁三姨在自己家枕头下找到一封信，让她家二小子念了，信上说她是自杀，也隐约透露了原因。据说袁三姨听二小子念完了信，就一把抢过来，点火把信烧了，说是假的，有人栽赃。又气愤地说一句：“呸，以为自己是戏文里演的司棋么？死得好贞烈！不争气的东西，不如死了干净。”

　　擦干眼泪，从此不提，也没再找孙家麻烦，两家原本热呼呼的儿女亲家，谁能料想几个月后竟成了陌路，同住一个镇上却老死不相往来。

　　那十九朵金花与十九朵银花，如今陪伴那个美丽的女子埋身泥土，失去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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