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沾脏的鞋

　　李致离了他们后，朱世永跟着金正回到清流茶楼，拿了布匹，牵出马来，他下午就回县城，以免回来取东西的麻烦。

　　朱世永提议金正陪他顺便去放一放马，让马啃一啃地上的野草枯叶。

　　往东出镇子的道路一直通往团山，再远就到六合县的竹镇。施河上架了一座拱桥，袁大塘的北对面是河岸，河水缓缓由北向南流，西面河岸是一条土路通往金家。

　　镇上往北的石子路能通往金正家，相比，这条河岸的路要绕道。

　　往北走河岸，地势变高，像耸立丘陵一样升高，顶部四周树木茂盛形成一个绿树环绕的小山岗，当然现在时节绿树如脱尽衣裳，光秃秃地静立在冬日里，一眼便能看透河岸西侧，青石瓦的房子和青石院墙，金正指着那里，说那便是金宅。

　　河谷也由南往北变深了，坡度陡然上升，下面的流水细小。斜坡上平整的草地已经隆冬枯黄，高高低低的茅草中间有一丛丛杂树。马在坡上啃干黄的茅草，嚼着枯树枝，竟然比在马厩里嚼干草来得欢快，精神抖擞，一时拉不走。朱世永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吃草的马，边听金正说着镇上各户人家和情况，一路往北走。

　　金正客气地说要先一步回家，让人准备好茶点。

　　不知金夕与福嫂已经从镇中间那条大道回家了，也不知道父亲回来了没有，天一亮他就去团山拉粮，这会子该到店里了。便和朱世永说好一会儿出来迎接他。

　　朱世永笑着说好，继续河岸放马。

　　一直沿河岸往北走，越走地势越高如同爬坡上行。河对岸的斜坡也同弧度宽广，只是对岸几乎没生高大树木，矮矮的杂草在冷风中抖擞着，有两头驴散放在坡上吃草，朱世永也想到把自己的马散放在坡上，等下午再来牵，这样马就能畅快吃草，“在这么小的镇子上，应该不会发生丢马这种事吧？”

　　边想着边爬上升高的河岸，洋槐树中间植有一片高高的水杉，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杂树灌木，高高低低杂生着全无秩序。院墙外的菜园子也清晰可见，小坡最高点是一片平地，翻开土空对着天。

　　他倒没有闲情欣赏这冬日的乡村景色，他心里有些看不起这穷乡僻壤，一直在想县里刚着手的工作，最近遇到的这些人，试途理顺关系和修改下一步的计划。这时马拉着他往下到河岸内侧，离水面更近了些。

　　有人轻声细语，随着山风吹来，从杂草丛生的树林中若轻若重，若有若无。

　　仔细听，不像是与人对话，倒像一个人自言自语，挨近了才发现是在念一首诗。

　　一句一字，虽然轻，却凝神集气，透着无限的遐思。

　　是一个稚气的女声，反反复复只是那一首，循环往复，很容易听个明白。

　　君到故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她反复吟着一首诗，语气中满是对诗中那写实的场景无限向往，她只是在发呆走神，失控一样反复只重复一首诗。

　　朱世永将马系在一棵树上，这树的四周正好有些干草和树叶，可供马儿咀嚼果腹。

　　他好奇地绕过一从荒树，发现树影背后，影影绰绰，声音仿佛从哪里传来。

　　靠近水边的地方坐着一个人，走近些才能看仔细，一个女孩坐在河岸靠近水边的一处，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双脚并举着踩在一棵斜伸向水面的柳树杆上，柳树没有叶片，只余细长的枝条在风中摆动，不像是风摆，却像是她用脚力在晃动。

　　她痴痴望着柳树，眼神好似穿针引线一般在光光的枝条间跳跃，念诗给树听，树却不理她，叫她好生气恼，她追逐着枝条，一定要辇到它，拉着它来听。

　　抬起的双脚有节奏地推动着树，枝树快乐地颤动，这是树与她的游戏，她全神贯注地玩着。

　　并排的双膝上放着一本线装书，并没有打开，可见刚刚她一直在背诵，而且是惆怅地反复背着同一首诗，很熟练地，好像是对树说：“你说苏州美不美呀？你想不想一起去亲眼看一看？看一看诗中说的那些景色。你说嘛！你说嘛！”

　　树也似她一般调皮，就是不说话，一直摇头晃脑。

　　诗并不长，但她慢慢循环着背，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就是在问“要不要去呢”。一首五言律诗竟然长似千言，有说不尽的故事藏在里面，她慢慢地研磨出，风吹乱了长长的辫梢。

　　朱世永嘴角上翘，觉得她在冬天的河边对着一棵树背诗的样子，很自然，很和谐，但又那么不可思议。他不便打扰想要退回来，又怕惊着她。

　　就在他转身后退之时，他的马抬起头，打了一个长长的响鼻。她嘴里还含着诗，静静地转过头来，预期自己会看见一匹吃草的马，再不然就是正吃草的装成马嘶的驴子。

　　她看见马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完全没有意料到。

　　她没打算吃惊，但是，马边还站着一个男人，距离并不远，竟然没有发现。

　　一丝慌乱，想赶紧从树上赶紧下来，打算整顿衣裳，可是坐得久了，腿有点儿麻。一只脚先落地，膝盖上的书也应声而落，赶紧伸手捞书，还算眼疾手快，书被扯住几页没往下掉。

　　书中一页散纸，却从中飘飘悠悠，逃逸出来。

　　想要抓纸已然来不及，只能望眼欲穿，保佑它别落进水里。她两眼紧盯着书页，几个回荡之后，那页纸竟然平平落进河水里，祷告也失败了。

　　女孩此时根本不顾及他的存在，赶忙走到河边。流水很缓，她搜寻四周，从地上拾起一个树枝，靠近水平，一只脚踏上软泥，软泥表面是虚的，一经压力竟然陷进泥水里，泥水将半只鞋面沾脏了。她焦急地后退一步，稳了一下身形，在纸片被流水带走前，及时用树枝将它一勾而起。

　　朱世永停在那里，觉得自己才是肇事者，对她的损失有责任，本来他可以帮忙去拾那张纸，却被眼前她的急智机敏给惊呆，说不出话来，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也不至于——

　　她返回岸几步后，用手拿下树枝上的那页纸，将树枝随手丢弃。然后拿起书和那页半面沾湿的纸，一脸怜惜，头也不回地沿河岸走了，消失在杂树遮挡处。

　　朱世永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说抱歉，想叫住她，却还没容他说出口，她头也不回消失在树间小径上。

　　他禁不住被逗乐，当时想说：“该逃跑的是我吧！”

　　金正如约回到河岸边来找他，帮他把马牵上，系在屋后的一棵树上，喂了些干草料。它又打了两个响鼻，围着树转了几圈，把自己的绳子绕树杆上了，以此抗议，显然它更喜欢自在地在草地上啃野草皮子。

　　金家前后两进院子，两重四合院，前院较旧一些，石块垒的墙，小瓦上斑斑剥剥，第二进是后砌的新房子，青砖青瓦。前厅设座，一个上岁数的老太太端茶上来，金正叫她“老姑妈”，看着像是家里的老仆人。

　　刚坐下端起茶，金正爹回来了。金百业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拐着腿吃力地进门，边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并打起精神与朱组长寒暄，让了一会子茶，就坐椅子上喘粗气，叫人去拿衣服来换上，外套蒙了很重的灰土，因为要待客，所以要换上体面的衣服。

　　老姑妈显然年纪大，有些耳背，金正自己也不动身，而是往里喊：“小满，你帮爹把衣服和单鞋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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