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岛 > 都市战神女婿 > ·陆· 1

·陆· 1


  让我告诉你克里斯怎么了。

  克里斯躺在床上正熬着他的禁闭。这是第七个监禁的夜晚,他正喝着从厨娘那里高价买来的酒,发着愤怒和思念的高烧。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提着长裙,登上铺地毯的楼梯。这是你的新牢笼,一幢在唐人区和意大利区接壤地带的小楼,大勇买下了。你在楼梯拐弯处停住,回头,像遗失了什么东西。这是你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在思念你。你意识到克里斯的身影常常在你回首的这一瞬间里。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一脚虚踏在梯阶上,脸上突然有一种哑巴似的百感交集。你于是也渐渐明白了,这是你的思念。你让我意外,因为我认识的你不该有思念。

  克里斯这时一手枕在脑后,靠着草垛。草场稀疏的草带微红的尖。他就那样看太阳突突搏动,掉进海里;水鸟从太阳那里向他扑来。他柔声在讲着什么。他生怕自己生疏了和你的对话,淡忘这种鸟兽的语言。

  在他这样躺在草中时,你用一只铜瓢舀水,淋在身上。你突然慢了动作,举在下巴高度的手有一点晃。水流一条一条、清清楚楚淌过你的身体,水流有那么多想法、意图,淌过你全身,在每一弯处突然改变想法、意图,急转或分歧,你知道你的思念又发作了。

  就在克里斯听着意大利帮工拉起小提琴时,你正在戴耳坠:你们在看着不同的东西,眼睛却恰恰碰到一块儿。

  在克里斯仰起脸背诵功课时,你正跟自己做一个游戏:闭一会眼,再睁,窗台上一定会添个什么,添一只麻雀,添一团月光,添一片杨树叶子。这就是你最猛的一阵想念。窗子总是克里斯通向你的,因此你把一团月光,一只雀,一片叶子当克里斯来相顾无言。

  这时克里斯走进一片树林,没有路。他想父亲的囚牢原来真辽阔,没有马是逃不出去的。他扯一片叶子,在嘴上吹,吹出鸟叫、虫叫和他自己的叫。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正在梳一个新学的发式。你看着镜子,一口气噎住了:这是第一百天没有克里斯这个男孩了。

  就在庄园的每件事都耗尽克里斯的兴趣时,你终于学会了那个千回百转的发髻。他这时踱到长兄的书房门口,四十岁的长兄和一群父亲的朋友们在聊天。他们谈竞选参加者们对中国的态度:谁把反对态度端得强硬,谁能提出最迅速的排斥方案,谁能把对这些黄面孔的敌意尽快变为政治措施,谁就得最多选票。反对华人是一个政治家爱国主义的标志。

  克里斯两手插在裤袋,倚在门边,嘴唇撮起,随时会吹着口哨走开的样子。屋里的人顾不上邀请他进去。他自己邀请自己,走进去,捡起地上的报纸,上面有四幅梳辫子的中国男人的漫画,下面这样写道:“……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因此,中国人所受的歧视和粗暴待遇不足为怪。从没有任何一个外来种族——在美国历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殴打、驱赶、暴力、凶杀。这是公众对于中国人种之劣的本能反应……”

  克里斯没有将文章读完,他忽然听见遥远的箫声。满屋子指手画脚的人逐一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失常,他的雾般的瞳孔。直到长兄走到他面前,双手在他肩上狠狠一敲。克里斯听见屋里的人笑起来,他不感兴趣地也跟着笑笑。

  就在克里斯坐在长兄屋里,听人们讲中国男人和女人坏话时,你正从小炭炉上拎下茶炊。你略斜过脸,将茶斟进盅子。你对面坐着一个客人,但你却不是为了他而把这套动作舞蹈起来。你为的是一双不在场的浅蓝眼睛,那双缺灵活的孩子的眼睛,斟着茶,斟着茶,你感到颈上的汗毛轻轻摇伏,这便是你知觉这双孩子的眼睛从不可知之处射来了。

  你对面的客人是大勇。叫他客人或许不妥当,他是这里的主人。他是这个地方许许多多来路不清、去路不明的事物暗中存在的主人。他的戴满各色宝石戒指的手实际上牵连着一根根操纵线,线的那头是一整批禁运物品,如女人或烈酒,也或许是你这样一个身价显赫的窑姐。

  你身价的突然高涨或许是因为拯救会那番拯救。或许是当两伙子中国人角斗结束后,人们看着肝脑涂地的斗士们,才纷纷回想到事情最早是起源于你。也许,你的身价很早就暗含了暴涨的趋势,早到了人们注意到那个神态高傲的小白鬼对你的非同一般的迷恋。这是个满是耳目的城市,每个稍许不正常的事都被人讲成故事。我就听来不止一百个关于你身价的假说。人们识破那小白鬼和你的真实关系。他与那些以嫖中国窑姐为时尚的小白鬼们绝然不同。是关于你们关系的种种闲话,把黄面孔甚至白面孔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了你。

  还有一个因素是大勇。大勇在几个拍卖会上兴风作浪,硬是把你的身价炒到天上。大勇太是个好推销员,什么口舌都不用费,他经手的珠宝、女人一会工夫价钱就涨疯了。绝不像天天上我门口一站好几十分钟的二十世纪末的推销员,战战兢兢又口若悬河,把原本不坏的化妆品、洗洁精、新式麦片,或者一个宗教主张推销得一文不值,最后他们把我行行好的胃口都败透。大勇是到这片国土上唯一不靠廉价征服人心的中国人。大勇懂得这世上没一样东西有真正价值;无价有价,全凭各人认定。也就不妨好好欺一回世,诈一番人。

  两个月前,你的门口开始排出个长队,里面有一半是洋人。黄面孔和白面孔在此时此地比任何时候都和睦相处,因为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进取目标,就是你。这座红砖黑顶的小楼前站着两个守门人,各执一个铜盆。每个男人进门前先往盆里扔一枚钱币。他们依次步上楼梯,一个挨一个走进你的客厅,单独与你面面相觑一会儿,欣赏一会儿你的微笑,你的嗑瓜子的口唇,你发髻的复杂程度。有人悄悄、悄悄地矮下去,装模作样去捡他的雪茄屁股,把手摸到你一朵花苞大小的脚尖上。也有人英勇些,上来逮住你染了指甲的手放到鼻尖上去看。你随他们去。

  他们在二十分钟之后从另一个门出去。出去的人们都迷蒙地想着你的气味和笑容,感到得到你一个无言的承诺。你的诚意使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一个独有的绝不被其他人分享的亲切。他们觉得这钱花得很值,因为与你的进一步约会似乎有了安排,你诚意的微笑便是信誓。

  其中的富有者在这个时间里订下一个全面服务的时辰。

  你的下半夜总是留给大勇。无论他来或不来,你都浴洗一新,添上新火新茶。

  大勇钟爱你,像爱他的犬、马一样地爱。他给你戴上这只项圈,神情完全像给他的马配了名贵的鞍。他把你赤条条搂在身上,从头到尾抚摸,如同抚摸一只珍贵的巨型鹦鹉。

  你没有说过一个字的感激。这也令大勇欣喜:狗和马及鸟都不对他的宠爱作出语言的反应,但他知道他对于它们的宠爱从来没有落空。满嘴美言的人绝对没有牲畜那种无言的感激来得真实来得生动。

  大勇认为你具有这份无言的生动,或说,牲畜般可贵的感知。

  大勇带着惯匪的温存把目光投向正在斟茶的你。他笑中带出惯常的调戏和惊讶:竟会有这样含笑斟茶的一只珍奇牲畜!

  大勇忍俊不禁地伸出手,那手的放肆和恣意像宝石一样放光。

  就在大勇朝着你伸手的一刻,你却忽然抬起头:窗外的深夜飞过一颗彗星。

  也在完全相同的时刻,克里斯靠在露台的栏杆上。什么东西引他猛抬起头:很大一颗彗星带着响声划过。

  于是他和你心里为某种证实而感动。

  克里斯以为自己淡忘了你。半年了。

  你也以为那些瞬间的狂烈想念都渐渐平息了。半年了。

  在这个人欲横流的城市,半年不是个短日子。半年是一些人的开端,是一些人的末日。半年可以使一些楼房立起,一些楼房倒塌;富人穷了,穷人富了。使思潮、时尚,以及一些街巷完全改了方向。尤其对于一船一船、一车一车倾倒在这个海湾城市的新移民,半年相当于脱胎换骨的一世。

  半年一过,我就学会做女佣时不再对雇主一家动任何感情,已经弄懂这中间不存在感情,只存在生存大前提下的责任和技巧。半年时间足以使我脑筋里的自由民主等概念更换一新。半年也足使我认识所有通往最廉价市场的路,所有通向二手货商店的路,所有不被劫道地、成功地生存下去的路。半年使我的矜持和骄傲退化殆尽,新生出一张无赖笑脸,对教授说:您不认为我最有资格拿这笔奖学金吗?您不认为我成绩优异,工作起来像狗娘养的一样卖命?半年,我的根又疼又痒地试着扎进这土壤,已学会扭曲和蜿蜒,已学会赖在这里,绝不被拔出去。

  半年后,克里斯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彻底反叛。他拿上钱和一切他自认为的私人财富,徒步走上了圣马太奥镇通往圣弗朗西斯科的驿路。

  让我看看你这一刻在做什么。你下了楼,叫了一辆马车,要出门去。你忽然忘了你出门是去吴大仙那里取拌药的桐油(做避孕药用),还是去梅裁缝那里做衣裳。你对车夫说:往北走。

  往北是一家大腌卤店,再往北是一家小茶馆。太阳暖住你稍稍伸出车帘的脚尖。你一点也不知道你和克里斯正面对面走来,中间只隔四十里。

  克里斯走进唐人区是正午。

  竟是个好太阳的一个正午,空气透亮,海上的渔船、岛屿,多远多小都是清晰的。空气亮得使所有房、树的影子都变得漆黑。

  克里斯深吸一口气,再次嗅到焚香和鸦片的气味。他走过卖竹蛇和其他五分币玩具的店铺,里面仍是霉一般的昏暗,他没有进门,像以往那样在那昏暗中开路;半年足使他看出这些玩具的粗陋和单调。他突然明白自己的玩具和童话时代正远去。

  半年,这地方一点没变,所有建筑都比他印象中窄小低矮,使他多了点嫌弃,少了些好奇。

  人们围得城墙似的结实,在看某种稀奇。

  克里斯刚要走开,见那人的城墙游动了,被围的那东西显然是这个运动的轴。这一白天和夜晚存活的是绝然不同的人们。白天的人是些衣着正派简朴、有张自我感觉体面的行业者面孔。这些面孔不轻易有表情。

  他们中的多数在夜晚变成另一种人,少数人则从不和夜晚相遇。这个人的城墙便是由与夜晚无关联者组成。太辛苦太敬业的生活使他们的夜晚比真正的夜晚来得要早,因此他们从不知真正的夜晚有些什么景物。他们此时围拢的,是属于夜晚的一个女人。他们大声地交头接耳,这女人下个台阶、撩一撩裙子都是奇观。

  人群里有不少白面孔。有个白面孔仗着个头高,往这女人看一眼,便往小本子上记两笔:她裙子的样式、质料、衣服从上到下有多少纽扣。

  女人进了一家茶馆,出门却出不来了。

  高个头白人便抓紧时间往本子上记:她上衣的绣花用的丝线有五种颜色。

  有人说:笑了笑了。

  有人说:脸红了脸红了。坐下了坐下了,坐在门槛上了。

  要讲话了要讲话了,嘴动了。

  又笑了又笑了。

  讲的什么?

  讲:求求你们,给我条路走啊。

  茶馆伙计此时已将马车吆喝到人墙里头。

  人这才让出个缝隙给马车走了。

  克里斯见马车侧边的纱窗内,一张熟面影晃过去。

  在扶桑楼前排队的男人们午后两点开始振作。一只只手掐去烟蒂,将推在后脑勺上的帽子拉回来,噼噼啪啪地跺掉鞋上的尘土,嘎巴嘎巴捏动乏了的指关节。

  然后队伍向门里移动一点。

  一个画人像的画匠把预先画好的彩像兜售给人们。

  手端铜盆的男人一条腿撑在椅子上,对大家一样吩咐:诸位帮帮忙,请不要给假钱!没有钱可以直说,诸位,扶桑小姐可以给你少看一会,少跟你谈两句。诸位,扶桑小姐也不是吃空气、喝海水的,也全凭大家照应!不给假钱的,我在这里就替扶桑小姐谢谢了!诸位也看见了,我们人手不多,忙得跟狗娘养的一样,也没那么尖的眼力来辨认真假,全靠大家帮忙。你!出去。他把一个男人推出队列,将刚落进盆中的硬币拣出,扔了老远。

  怎么是假的?怎么是假的?

  出去出去。

  怎么是假的?你手里做了鬼!

  看门的说:我说是假的了吗?你自己说是假的!

  那人还不罢休,又出来一位门神,腰上别的一串大小刀像肉铺的一面墙。那人马上不闹了,拾起地上的硬币,眨眼便逃没了。

  有人挨到跟前向看门的佝佝颈子,说自己钱不够但有一口袋上乘大虾干。

  看门的抓出虾干看看说:要是鲍鱼我就放你进去。

  那人说:我祖宗八代都是捕虾的!

  看门的说:那就改行捕鲍鱼吧。

  不远处站着想看懂这一切的克里斯来回踢着地上一只空椰壳。他不愿任何人误认为自己也属于这个队伍。从人们的议论以及相互的猥亵打趣中,他懂了扶桑的今非昔比,却继续不懂这么些围城似的局势意味什么。

  他将那只椰壳当球一样踢。借着这踢,他开始侦察楼的地形。他开始将椰壳踢向楼侧,发现一圈院墙,墙头戳出獠牙般的玻璃碴。从这里是没有希望进去的。

  他将椰壳绕墙踢了一圈,见那些不久前进去的男人们这时依次从一扇窄极的门出来。一条男人嗓门追在每个出门的人背后道别:谢谢光顾,请再光顾。

  院墙边没有树,只有积在墙根的垃圾,像是被潮水带来的,一层层积累出如此丰富的肮脏。

  既不能爬树也不能用镜子,克里斯感到了那种仅出现在荒谬的梦境中的焦灼。整个情景都属于那类荒谬的梦境:这座豪华艳丽的楼,被这楼吞进吐出的男人们以及云集的垃圾,还有那无法接近的扶桑。

  克里斯想,半年之隔,一切都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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