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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4


  洋人们早已从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中国雇员身上尝到甜头。二十年代那位第一个走出唐人区进入洋人银行做经理的年轻人改变了华人不准受雇于唐人区之外的历史。

  我们本性不改地埋头苦干,像在最贫瘠的金矿上用淘箩淘金的中国人那样,以原始的手段聚起财富。我们的财富像灰尘那样增长,那样微薄地增长。辛勤和忍耐,串起了我们这五代黄面孔移民。

  四十年代的那位第一个进入洋人芭蕾舞团跑龙套的女子呢?

  六十年代那个宇航员呢?

  我们同样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向他们的腹地、向他们的主流进入。三四十年代华人怯生生登上电梯,穿过走廊,敲开一个门,递上优异的学校的成绩,请求一个卑微的职位。我们呢,不再那样怯,目光平视,一嘴背诵好的英文,一身仅有的西服。得到了这个职位。我们看着耸立蔽日的高楼、茫茫的马路,想:又他妈的怎样呢?玩世不恭的笑出现在我们的眼睛和体态里——这就是五代人要争夺的位置,又怎样?仍是孤独,像第一个踏上美国海岸的中国人一样孤独。

  并且没有了那般寻金子的热忱。没了那个对金子的祖祖辈辈的坚实信仰。尽管你们一无所有,你们是兴致勃勃的,那种不可泯灭的兴致我们不再有了。我们莫名其妙地沉郁,在所有目的达到后说:又怎样呢?这不妨碍我们进取和聚财敛富,但那股对生存的诚意、热忱在灭。

  我们都会这样玩世不恭地笑(你看你永远不会),笑自己的辛勤,笑洋人的懒惰;笑自己的圆滑,笑洋人的虚伪;笑自己的节俭,笑洋人的“不会过”。笑自你开始的每一代华人移民的一本正经的愿望和努力,成功的,失败的。

  我们没有了你们这些前辈的目的性和方向性。连反对种族歧视也不能成为我们的目的和方向。种族歧视已被太多的形态掩饰,已变得太世故和微妙了。它形色如幻,一时无所不在,一时一无所在,不像你的时代,种族歧视就是一个追打中国人的恶棍形态,大勇这类人一抬眼便找到了他,几下便除掉了他。

  我们不知该去除掉谁。我们没有愤怒和仇恨的发泄渠道。我们没有具体的敌对面。周围的白面孔千篇一律在微笑,那笑怎么都比追打进化许多。于是我们如此迷失。

  不这样玩世不恭地笑笑你还指望什么?

  你看着我龇牙咧嘴,很不受看地笑。这笑你根本不认识。你不承认它也叫笑。它是在生存初期、中期都不会产生的笑。

  好了,这不是我的故事。我已写了太多有关我的故事。我想看一看我故事的根:那些打工、留学、与洋人相处、异乡月亮方或圆的求证等等故事。

  沙场的血褪色了。你听,一个好事的小报记者在那里打听:谁是那个美丽的妓女?

  这一问不得了了。

  海湾轮渡停在码头上,大勇和一帮梳辫子的男人上了船。

  扶桑戴一顶洋妇人的帽子,帽沿一圈网纱遮到下巴颏儿。她嘴脸上的伤给纱网朦胧掉了。马车上的一路,她已换好衣裳,梳起头。大勇叫人把铁链子从她身上拿开时说:现在我闻不出你身上的干净气味了。

  船隔成两等,上一等归白种人。

  大勇坐下,所有人便也跟着坐下。男人们瞄着扶桑在网纱后面的嘴唇。

  大勇身边不只坐着扶桑,还坐着狗、鹦鹉、首饰匣。他不时向这几件宠物投一瞥目光。他见到男人们往扶桑身上瞟来瞟去,他得意地叹口气:是宠物就不该单单被一人宠。

  船开之前上来十五六个白种人,说上等舱太冷,他们只好来忍受下等舱。

  你们中国佬全坐那边去!一个四十岁的汉子说。

  梳辫子的男人们一齐看着大勇。

  大勇笑眯眯打量这一帮子。他们是退伍兵,其中一些上过海。这是一帮在任何地方瞅机会就拿中国人开个心的人。每人至少欠中国人三拳头。

  大勇说:我数了。

  意思是,我们寡不敌众。

  于是船舱中央被空出来,一头中国佬,一头白鬼。

  两边都各谈各的话。两边都为对方侥幸:对方正撞在自己最好的心情上。

  两边在维护自己好心情的同时维持着船舱中间地带的清静。

  然而两边都用眼睛掂量了对方的武器、身材。白鬼那边,头一眼就看见大勇敞开怀的衣襟里隐一会儿显一会儿的一排飞镖。他们听说过那个玩飞镖的中国佬的故事。

  大勇知道打起来对自己不利。刚把扶桑劫出拯救会,洋人的报馆、警察这时正愁找不出他的碴子。万一警察认真,很难说会不会查他前几生的老账。他几没几出,灭了又生,躲过了血债无数,他一次比一次深算。他已修出这么一副好性子:偶尔给白鬼剪一回辫梢,他也只是点他们一间马棚给自己出个气。他今天格外不能计较。海湾对过有个一年一度顶大的骏马美女拍卖会,他可不愿把眼福给打掉。

  这时有人嘀咕:这船死啦?怎他妈的不动?

  大勇摸着扶桑的手背,对身边一个人说:去问一声船老大,这棺材开是不开?

  那人刚走到中间地带,那头一个人拔下嘴里的酒瓶口,说:回去。

  我去问问船为什么不开……

  几个人同时在那头吼道:回去!

  这人拖着辫子,略略哈下腰:对不起,我不是想过界……

  回去!十多个白鬼挥起毛森森的胳膊。酒在他们某些脸上泛起红紫,在另一些脸上泛起青蓝。

  这人转回头,一张带愁的笑脸去看大勇。

  大勇却像没看见,手不再抚摸扶桑,而是以一模一样的狎昵去抚摸鹦鹉的颈羽。

  船动的时候,双方又回到各自的好心情里去了。好心情中多少带着竞赛,又过一会儿,成了挑衅。

  那一边不时有人突然嘹亮地狂笑,这一边全当他们不存在地大声哼着粤剧小调。

  有人拿出一把破了蟒皮的胡琴来,一拉一扯锯得带劲。

  扶桑看着窗旁的水面。

  大勇说:头次看到你是三年前了。

  有人在地板上跺出节拍。

  大勇又说:这棺材走得真慢。我还记得我家门口那条河。他对他自己说。

  扶桑的睫毛闪动一下。表示她听见了他的话。他心里动了,喜欢她这样的听懂,和他的狗听懂他时的神情几乎相同。

  那条河每个月开走一条船,都是要过海的。他依然对自己说,手从鸟羽上挪开,去捻弄扶桑的一缕鬓发。

  你好好给我笑一个,我就卖了你。不然我就留着你给我自己了。

  扶桑转过半个脸,一半对自己笑。

  她的样子让大勇又一阵舒服。

  你是哪来的?大勇问。他从来不打听窑姐的身世,她们涕泪满脸地纺出话线来,令他再困倦没有了。你家里是种田的?

  不啊,种茶。扶桑说。

  在哪里种茶?

  湖南。

  大勇手指绊断她几根头发。我有个熟人,和我一般年纪,他有个老婆娶在家里,是湖南种茶人家的女仔……大勇说。假如某个和他相熟的人听他这样的语言一定会诧异:大勇发什么病?一口正经话呢。

  扶桑说:哦。她脸全转向他,背后是水的光色。她不说你为啥不讲了,我等着听呢。她的关切与绝不催促让大勇快活。

  他觉得她这样承接一切的空荡荡脸盘朝着你,你非讲不可。

  我那个朋友说他有机会就回去看他老婆,他现在不能回去……

  扶桑表示理解那朋友,轻轻点头。并不问为什么不能回去。

  好好在湖南种茶,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给人拐子拐来的。

  谁拐的?

  扶桑笑了,像个大人笑孩子问出如此难以理喻的话来。她脸转走,留一小半给大勇。脸还是笑的。

  你是从广东给拐的?

  嗯。

  大勇一把拧过她下巴颏儿,脸色黑下去。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才放开她。他是将她的下巴扔开的。这个窑姐怎么跟他妻子有差不多的身世?他悻悻地看着自己叉开放在膝盖上的手,它像紧趴在礁石的海星。他绝不要这两个女人有任何重合之处。妻子还在那儿,推磨、绣花地等他。他每回寄回去的钱都得到母亲简短明确的答复:钱收到,家里都好。这便是妻子等待他的证据。他无论怎样九死一生,最终将有个地方来收容他。那地方,他的功过将不被仲裁,所有的孽债都将一笔勾销:那便是妻子的怀抱。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根据,无论他走到哪步田地,他的归宿,他的后路都在那儿。他寄钱回去,就是维持这条后路。

  这后路是不能没有的,否则他就没有可能从凶险的旅途上掉头,他就不得不无望地颠沛下去。没有那个等待他的妻子,他只得在走马灯一样的窑姐中晕眩一世。因此,当扶桑把自己的身世讲得与妻子那么相似时,他那顿起杀心的手指头几乎把她下巴拧歪。他认为这个正在得他宠的窑姐简直要断他后路。

  几个戏曲的人显然在跟那边大笑大叫的人在摆擂台,开始学女腔,听上去有些像娇淫的马嘶。

  中界那边的人多数已脱了上衣,露出带长短刀疤,或火烙印、文刺的上身。他们倒不介意这边马嘶,照样笑闹,只求在粗俗和刺耳方面不输给这一边。

  大勇轻声笑道:比屁眼出来的声音还丑。

  人们由近至远,一个传一个地把大勇的话传遍。戏忽然中止,那边被这戛然的安静吓一跳,也刹那间静下来,一齐朝这边瞪眼,想弄清这个静止的可疑和不妙究竟在哪里。

  气氛中那根弦绷得要断了。

  船正走到水面中央。

  两边人马从困惑的静变成了歹毒的静。双方的肌肉骨骼都先于他们整个人开始了出击。目光早已扭作一团。

  大勇这时打了个长哈欠,悠长而响亮,使整个气氛的协调出现了误差。人们转眼去看他时,他已从某人腰里拔出一支洞箫。他将它这头看看,那头看看,交到扶桑手里,说:吹吹看。

  扶桑谁也不看地笑着,低下头,洞箫****面纱下部。她身子一浪,一个滚圆的声调出来了!

  大勇说:吹《苏武牧羊》。

  扶桑就吹起《苏武牧羊》来。

  音调像一根肠子,弯绕着穿过每个人。每个人身子都像扶桑那样浪起来,连那边涨满酒的身子。

  拳头都松开了,手像伸进流动的水里,让水无休止地痒酥酥地钻过手缝。

  第一遍曲时,洋人那边全是一副脸:掀合的嘴唇与悲哀的眼使他们有了鱼类的面孔。

  第二遍曲,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动弹,如同要摆脱符咒。这些人开始悟到自己受了愚弄:这样奇怪的招魂般的吹奏是什么?这些黄面孔就用这东西占了上风,因为这声音没有对手,它不能被其他声音淹没。

  吹奏一遍遍轮回,那么单调深奥,从头顶灌进,又顺着肠子一圈一圈绕下去……

  所有的黄面孔被吹奏弄得像一群起舞的蛇。

  吹奏成了个圈套,哪里也走不出来,哪里也截不断它。

  洋人感到黄面孔们在赢。

  停下来!一个洋人喊道,将一只酒瓶在舷窗上“咣”地一敲。

  扶桑根本没听见这绝望透顶的喊叫,把曲调一绕,绕出另一个开头。

  停!停!中国婊子!所有洋人喊起来。

  扶桑正吹到风和日丽,草青花红,自然是不愿停下的。她隔着面纱朝那些悲愤交加的白面孔看去,把他们看穿,看到很远一个地方。

  洋人们感到这吹奏越来越让他们过刑。他们满心痛苦:这音调像是太知道人类短处而来刑训人类的。这音调在折磨的是人的弱点,人的痛楚。

  一人操起酒瓶掼在中界地板上。

  扶桑正吹到一个长长的下滑音。她目光随着瓶碴水花一样溅起。

  停下来,看上帝面上不准吹了!那人号着。

  大勇站起,说: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弄中国音乐?

  这叫音乐?你们这些中国狗婊子养的!你们管这叫音乐?大勇说:你说这叫什么?我要请教你这金毛狗婊子养的,你说这不是音乐是什么?

  这是在让文明人的耳朵受刑!

  所有洋人喊道:停!不准吹!

  扶桑正吹到溪流如网,天高云淡。

  大勇心想,她这份不为所动,实在是个极大的稀罕。他对洋人道: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的音乐,回你们自己的舱里去。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舱。这是我们的国土,你们倒是可以滚回自己国家去,享受这种糟蹋人耳朵,折磨人神经的玩意儿。

  停!停!

  不停我们脱了你们的裤子!一个个把你们全扔到海里去!

  中界这端的男人都看着大勇,看他是否开始将辫子往头上缠。大勇却没动,坐在那里扇动二郎腿。

  扶桑吹到雁阵南飞。她眼睛千里秋水地看着怒不可遏的白面孔和黄面孔。她似乎不懂这两伙人渐渐地靠近意味什么。

  大勇的辫子眨眼间已在头顶盘牢。

  扶桑吹着,看那些脚、手绞到了一处。渐渐地板上有了一摊摊一汪汪的血。鞋子、头发、牙齿。

  一个洋人刚拔出火枪,大勇手已捺在腰带上的一根飞镖上。那人冷不丁想起有关一个中国汉子的神话。他想最好别拿自己去验证这神话的真假。枪口一耷拉,他掉头跑去。

  大勇把最后一个洋人脱掉裤子,扔进水里,扶桑把曲子吹完整了。她把尾音收好,嘴唇也收好,才来看这些浑身是血的人们。一个洋人也没了。

  船叫了一声,靠了码头。大勇提起鹦鹉、狗、首饰匣子和扶桑,朝舱口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去佝身满地寻觅。

  有人说:走啦,警察来啦!

  有人喊:你四样东西都齐,还找什么?

  大勇说:妈的,手指头。他叉出巴掌给人看。

  大家都说:不少不少。

  他说:妈的,那怎么少个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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