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岛 > 都市战神女婿 > ·叁· 1

·叁· 1


  从前,有座茶山,山上有几十户茶农。种茶、采茶、茶山小调,就是几十户人家祖祖辈辈的生活,说不上快活,也说不上受罪。心恶的老财是没有的,山上的两户富足人家宰猪,每家都送一块猪油。

  茶山半腰有一户,不贫不富,饭够吃,衣裳的补丁不超过两种颜色。在送茶去长沙的路上生出了第四个女儿,请茶庄的老夫子取了个名,叫扶桑。

  扶桑在摇篮里跟广东一个八岁的少爷定了亲。定亲第二年,少爷跟一帮叔叔伯伯出洋去淘金子了。扶桑隔年把收到一块衣料或一盒扎头发彩绳,说是少爷从海外捎回给她的。

  少爷家也来人看过扶桑两三回,都喜欢她口慢脑筋慢,娶过去当条牲口待,她也不会大吭气。有次送来个银手镯给她,也说是少爷给的。

  有一年少年的伯伯叔叔们带了金子回来,说少爷马上要娶亲。那年扶桑十四岁。

  水路旱路,扶桑到了婆家,见一只红毛大公鸡被缚在那里,扶桑与公鸡一同给捉进喜堂,一人伸手按扶桑的头,另一人按公鸡的头,不知叩了多少次,把堂拜了。扶桑从盖头下看见替身新郎的红毛公鸡拿金黄眼睛瞪着她,把尖利的喙嘴磨刀那样在地上左右磨着。

  进洞房太阳刚偏西,公鸡给搁在床下,扶桑给搁在床上。扶桑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发现红毛公鸡卧在她枕边,死硬了。

  从此扶桑再没收到少爷从海外捎回的衣料、头绳。

  又过几年,扶桑上集市碰到了个男人。

  男人说:我出洋回来,你丈夫叫我带你过洋,跟他真成两公婆去。你去唔去?

  扶桑摇头。

  男人说:去啦,你家用你种田、煮菜、割猪草;你婆婆是把你娶给她自己的,你唔知?

  扶桑说她知。

  男人说:不去你一辈子也见不着你老公了,没有老公你生不出崽,老了谁娶媳妇给你煮菜、捶衣?

  扶桑不开口,笑一笑还回头去编那成型一半的斗笠。

  男人说,这是船票,你老公给你买的。你就跟我上船吧?

  扶桑问:路远吧?

  不远不远,过了海就到。

  那我回家讲一声,拿两个番薯,还有我给他做的八对鞋……

  赶唔切!船这时就要开了!你老公穿牛皮鞋羊皮鞋,海里鲨鱼皮做的鞋,一双鞋钱够买半亩水田……

  总要拿我的梳头盒子吧?

  过了海梳子是金的、篦子是银的,玛瑙的马桶,你还要嫌它冰屁股!

  扶桑跟着这个头发淌油的男人走了。

  走过一个食档,一个邻居坐在椅上吃米粉。见扶桑叫道:扶桑你哪里去?

  扶桑回道:我老公叫人接我过海去。昨天借你一支子棉纱,一两天不得还你,你跟我婆婆要吧。

  邻居捧着大碗一下从椅上站起,看扶桑给那男人扯住袖子,两只尖尖小脚快得像两只纺锤。

  男人把扶桑安置到船上,一个女人在船头小炭炉上烤狗皮膏药。同扶桑和气地搭讪。她拿出一条布袋,将自己的脚绑起,扶桑问她做什么绑得自己成一桩木头,女人告诉她,过海的女人不能有两条腿,犯海规,船会翻。扶桑学着她样把自己也绑起。

  男人关了帘子,船动起来。扶桑听那邻居在岸上喊:扶桑!扶桑你下船来!

  扶桑动不得,就在帘子后面答应着。

  男人飞快摇橹,一面说:你喊猫是喊狗?

  邻居说:是猫是狗,我喊那个答应我的!扶桑,你还了我棉纱再走!扶桑!……

  扶桑隔竹帘也看见邻居急得在岸上左边跑跑,右边跑跑,两手做成个喇叭套在嘴上喊她。水面在岸和船之间宽阔起来。

  邻居忽然一反身,朝四周喊:来人哪,人拐子又来啦!把扶桑拐走啦!扶桑,你应我呀!

  扶桑刚张嘴喊,见女人跳起,绑住她腿的绳子戏法似的开了扣。女人探身到船头,回来时手里托着烤得稀化的狗皮膏药。扶桑喊了半句,膏药连汁带汤,滚烫地把她嘴糊住了。

  晚上,女人来替扶桑揭膏药,唉声叹气地笑,劝扶桑想开,饭多少吃两口;船上的刀剪绳索全收藏好了,寻死是不方便的。

  扶桑带一嘴黑色膏药渣子,把端来的粥呼呼喝干净了。

  女人吓得睖睁:拐来的女子里头,扶桑是唯一不闹绝食的。

  扶桑给撂在一只大船上。底舱板一层层码的都是女仔。头天一个女仔生疥疮,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样的疥疮。如同堆在一处的番薯,烂得同心同德。

  人人躺着,扶桑一人坐着。坐着她也睡得烂熟,连天天半夜跑进两个人来她都毫无知觉。这两人总要拖出个把变了色也变了气味的女仔扔进海里。

  渐渐底舱地盘大起来。每天早上扶桑睁眼四下看,记不起又少了谁。

  有天早上听人喊:到了到了!那个大灯塔就是金山城!

  三个月的海过完了。

  押货的人下到底舱,用手指点一遍数,不相信,又点一遍,说:走!

  站好,站直!眼睛都睁大些!

  押货人拿着一大块粉蛋和胭脂走上来,用支大毛刷蘸了白再蘸红地往女仔脸蛋上刷,上下刷,左右刷。每张粉白桃红的脸杵在黑黄的细脖子上,全成了木偶。

  扶桑也闭了眼,等那人给她脸蛋也粉一遍墙,那人却没有。那人认为扶桑不必浪费他的白粉红粉。

  那人喊道:一个牵一个衣裳!不准乱看!不准对人笑!这地方没有人的,都是鬼!白鬼、黑鬼、印第安红鬼!

  上岸就看见移民局的鬼了。一共三个鬼,还有一头比桌子高的黑毛牲畜,没人敢把它认成狗。

  一个秃子中国男人对女仔们手舞足蹈:往我这边走,我是你们的爹。他转身对移民局一个大胡子鬼说,这五个是我女儿。

  年轻的移民鬼推他一个踉跄:不准靠近,不然我放狗了!

  秃子仍对女仔们叫:记住,我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死了!

  年轻的鬼纵纵手上的链子,那狗形大畜生一扑老远。秃子屁股领路地逃得飞快:你娘是饿死的,别说是病死的,不然移民局鬼要把你们关起来查验!秃子忙着关照。

  半个钟点后,中国翻译来了。他晓得许多话是不能翻正确的,否则明天世上就没他这人了。

  问她,大胡子鬼指扶桑,她母亲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母亲死了。

  我是问她母亲的名字。

  她死了。

  你们这些撤起谎来毫无羞耻的中国人。

  扶桑不知大胡子发的什么脾气,静静一笑,嗅着大胡子喉咙里昨晚的酒味。

  你姐姐不记得你母亲的名字了,你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她死了。

  好,好极了。那么你呢?大胡子鬼来到最小的女仔面前。这女仔最多九岁,正从里往外抖,要把虱子跳蚤全抖出去似的。

  你是不会撒谎的,我的天使,请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

  整个码头停下它的嘈杂,期待九岁的女仔抖得最终真实。

  她……饿死了。

  大胡子尖起舌头:死了,死了。他如同一只庞大的八哥,为最新的学舌兴奋不已。我懂这句,你们每个中国人都说这句,她死了,她死了。你们这些天生的撒谎精。

  大胡子用手势把五个女仔分成三处,好好想一想,想想你们母亲叫什么名字。尽量别让你们不幸的母亲有太多的名字。

  站在一百码以外的秃子这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妻呀妻呀地哭。

  让他闭嘴,大胡子对站得浑身作痒的翻译说。

  秃子边号边向女仔们使眼色。还死在那里干什么?快上来,抱住我喊爹!一时间五个女仔懂了道理,全扑在了秃子身上。

  秃子躺在地上,用白眼珠扫一眼周围,鬼们已认了输。

  晚上叫三叔公的秃子把五个女仔带到个土酒窑里,让她们用带酒醋味的热水冲凉。三叔公专门贩女仔,一副缺德人的热心肠和好脾气,也算个名望人。

  浴罢,三叔公领来两个汉子和一杆大秤。大秤给吊在一根宽扁担上,女仔们个个双手抓住秤钩,蜷起腿,三叔公一叫:起!两个汉子肩起扁担,女仔就成了悬在秤钩上的一块肉。三叔公举着马灯去拨秤砣,笑眯眯骂道:才五十斤!才六十斤!丢老母,轻得连鸡也不如,是根鸡毛掸子!

  扶桑最后一个上秤。

  三叔公一径往后挪秤砣,嘴还是去这去那。最后他哎呀起来,说:整一百!

  他叫扶桑好好吊在钩子上别动,他围着她转了两圈,从头把她捏到脚。

  扶桑卖力地吊在那里,像被猎来的兔那样团团缩紧腿,等三叔公看详尽。

  你在船上吃的什么?三叔公问。

  吃的番薯。扶桑答。

  三叔公捏她大腿,还是皱紧眉地看着她笑。光吃番薯?没吃肉?

  扶桑吊得气喘,说:光吃番薯。

  三叔公对两个抬秤的汉子说:她说她没吃肉?我看她一路上顶起码吃掉了两个女仔!汉子把扶桑搁下地,收了扁担,凑近扶桑瞅。

  看什么,看你也买不起。三叔公拿了些柔软的绳索,把女仔们一个挨一个捆上。

  另一个汉子也凑上来,往扶桑眼睛里瞅,像从钥匙孔窥探很暗的屋内。他说:是不是有点呆?她眼神不知痛痒。

  那一个说:三叔公,把她给我做两夜老婆,你要几多钱?

  去,给过你她还值屁的钱?烧青打出豁口来了。三叔公喜洋洋地骂。

  最末来拴扶桑。三叔公说:叔公要活得下去,都娶了你们做老婆。

  她是怎么到你手的,三叔公?汉子还在盘算扶桑。

  怎么到手?偷来的,拿药蒙来的,嘴上抹蜜哄来的。三叔公心气平和地说。

  扶桑和其他女仔们被塞进马车。车厢里还堆有别种货物,一股咸鱼香气。

  女仔们意识到今后的日子里有咸鱼吃,心里都是一阵好受。

  马车停了,三叔公呼人卸货。他从衣袋掏出一张价单,递给门口迎出来的阿妈。价单是现货交易所统一印的,公布每一天的现货行情。

  价单被阿妈凑到亮处去读。

  四月十六日

  ——大米,二元一袋。

  ——鲜虾,十分一磅。

  ——咸鱼,八分一磅。

  ——……

  ——女仔,六元一磅。

  阿妈捏着价单把女仔们粗看一遍,没见疤癞瘸瞎,便把钱数给了三叔公。

  乖些,啊?三叔公响当当地笑,叔公改日来看你们,啊?

  睡到天半明,睡得沉到底的扶桑被闹醒。一个女声在叫。叫声像屠猪,又直又硬。

  扶桑跑出去,见四个同来的女仔已趴在她隔壁的屋门上往缝里看。

  那屋床上躺着个人,黑头发一床都是。人是个女的,一身精光,两腿给两个男人朝外扯住,双手给缚在床头。

  阿妈站在她裆间,以一根铁钎稳稳伸去。

  叫声太响,门被挤开也无人知觉。

  女仔叫:我丢你老母哇!

  骂得好,阿妈说,再骂狠些!不骂这些男人骂谁?!她换一根烧得鲜红的钎子。再骂狠些!有什么过意不去?叫出名字来骂!害你染病!阿妈面孔前细细一股青烟起来。

  女仔叫到一半停了。

  阿妈说,过去了,也好。她喘得整个人一上一下。

  屋里的人这时留神到门缝中的女仔们。

  这不是死,阿妈对她们说,是病除了。回你们屋睡去,别惹这铁钎子往你们眼里捅。

  三四天之后,扶桑见那个一直紧闭的门开了,出来个女人,见谁都点头笑笑,说自己好了。她很薄很薄,走到太阳里,阳光能穿透她,因此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十分浅淡、朦胧。风大时,她的薄身影像一片树叶一样卷起。

  她对扶桑点点头。

  你新来的。

  扶桑笑一下。

  她也笑一下,露出前面四颗门齿和后面无牙的废墟。两颊由于落齿而在颏骨下形成凹穴,笑时便成了巨大的两个笑靥。

  你多大岁数?她问扶桑。

  二十。

  哦,你好老了。我比你还小一岁。我都觉得自己老得只剩筋了!她笑出声来。

  又过几天,她不见了。说是她没什么重大的病,那点风骚病也让红铁钎子治净了。她就是正常地老死了,寿终正寝。

  阿妈的大团脸平整坦荡,好歹将这十九岁的女子妥妥善善地养老送终了。

  不管人们怎样吼叫,把拳头竖成林子;怎样把“中国佬滚出去”写得粗暴,他们仍是源源不断地从大洋对岸过来了。

  他们不声不响,缓缓漫上海岸,沉默无语地看着你;你挡住他右边的路,他便从你左边通过,你把路全挡完,他便低下头,耐心温和地等待你走开。如此的耐心与温和,使你最终会走开。他们如此柔缓,绵延不断地蔓延,睁着一双双平直温和的黑眼睛。

  从未见过如此温和顽韧的生物。

  拖着辫子的矮小身影一望无际地从海岸爬上来,以那忍让一切的黑眼睛逼你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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