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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2


  在他们的温和与乖顺中,成百上千的年轻女奴被运载来了。他们温和地处置一路上死去的女奴,安详地将无数尸体抛进海洋。他们的温和使残忍与邪恶变成了不可解的缺定义的东西。残忍和邪恶在那样永恒的温和中也像女人似是而非的脚一样带有谜的色彩,成为鸦片般的奇幻。

  在他们和谐地自相奴役相互杀戮中,他们的人数膨胀、壮大。

  他们躬身邀你进入那四壁漆黑的鸦片室。让你在被烟熏黑的四堵墙中间迷失。让你体内由酒精酿出的暴力消散。让那终年缭绕的烟离间你和你自己的社会。让你放弃对他们的憎恶、排斥、驱赶、屠杀;让你从各种固有的道德中不求甚解地逃脱出来。

  你说:鸦片的毒远胜于酗酒。

  他们笑一笑,回道:酒使你摧残别人,鸦片使你忍受别人的摧残。

  他们在这个初生的城市形成一个不可渗透的小小区域,那里藏污纳垢,产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再自食,沿一种不可理喻的规律循环。

  他们的生命形式是个谜。

  一切好恶准则被他们弄成了困惑。

  这里的人们从未面临如此巨大的对于一种生命形式的困惑。一切道德文明的准则不再能衡量这个生命形式。

  这里的人们感到了恐惧。对于温和与残忍间晦涩含义的恐惧。

  请愿书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落在这个中国窑姐妙不可言的小脚边——那么愤怒的言辞,那么强大的正义力量与这双着粉红绸缎的脚有何关联?它们是谁在讽刺谁?

  克里斯没有意识到这一层荒诞。

  他不愿掉头走开。他想随便一点,和她扯两句闲话,轻浮地笑笑,他却做不到。

  两年前克里斯也有和其他白种男童怀有相似的初衷,用买零嘴的钱为自己买个活玩具。然而当他见到这个圆熟完美的中国妓女时,他失去了他十二岁男童的玩兴。

  那么一洞窗,窗内暗得像个洞穴,她出现了,浑身无处不珍奇。

  那时他就不是一副去玩件稀罕玩具的简单人情。他看着那笼格般的窗口,一神像般的东方女人,浓极的异国情调第一次引起他对异性的梦想。

  那时他十二岁。

  一扇红漆斑驳的门,上面挂四个绫罗宫灯。几乎每个中国窑子都是一模一样的门脸,高档的,细致而烦琐;低廉的,如他进的这家,则是粗陋的烦琐。

  纸竹子和蜡莲花,刁钻古怪的假山,颜色败得惨淡,老老实实透出假。

  乐声不甘冷落,扬琴敲鞋钉一般敲,二胡像钝刀拉肉。如此音乐使直直一条走廊变得曲里拐弯。妓女们灵巧地掀动嘴唇,瓜子从一侧不断放进嘴里,从另一侧变成两瓣壳子啐出来。

  两年,克里斯闯进如此千篇一律的中国妓馆,寻找那个完全不同的窑姐。

  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中国女子如扶桑那样嗑瓜子:那样绷紧嘴唇,在瓜子崩裂时眉心轻轻一抖,仿佛碎裂了一个微小的痛楚;再那样漫不经心又心事满腹地挪动舌头,让鲜红的瓜子壳被嘴唇分娩出来,又在唇边迟疑一会儿,落进小盘。那样清脆细碎的唇齿动作使她的缄默变成极微妙的一种表达。

  他整整找了她两年。他的寻找是他一夜间发育的身体,是他不合情理的寡欢眼神,是他骑马无缘无故的狂奔,是他偶尔听见一句中国话的战栗,是他对父亲的东方古玩盗窃的冲动。他仍想象自己是神话中的骑侠,有个遥远国度的美丽女奴需要他去营救。他得以剑斩断囿她于其中的罪恶。

  他对于她的苦苦寻找,他营救她的愿望使他一次次投入声讨中国人的集会。

  因此在他十四岁的这一天,他终于找见她时,他一再说:我找过你。

  克里斯还有没有看清,这已绝不再是十四岁的嫖客和二十三岁的异国妓女间的单纯关系。

  她没有再回头看他。

  她步子闲逸。那双被精致摧残的脚使一种痛楚向她全身扩展,她成熟丰硕的身体便是处处感知,处处在细微地颤抖。

  他在不远处跟随。这带病带痛的步态是他见过的最脆弱娇嫩的东西;每一步都是对残忍的嗔怪,每一步都申诉着残废了的自然。

  克里斯一直跟着她走回到那窝穴般的房屋。门口一家当铺挑出一条中国男人的长袍,背上有个枪子迸炸出的洞,却已被精致地缝补了。

  就在他四下打量,想认清这妓馆的方位时,他呆了。

  一片黑糊糊的人影在妓馆楼下挤撞着。他们是从铁路工棚和金矿来的苦力。他们的辫子比城里的中国男人要短些,举止要粗重些。他们从全唐人区唯一的浴室刚出来,浴池里的浸泡使每张脸皮绷得锃亮。

  男人们谈笑着,把痰吐到马路对过去。他们都穿着不合体的衣服,浑身上下是棱角分明的折痕。

  院子里也挤满人。男人们的半颗青脑壳在暮色中很刺目。烟仔档和南货档在人丛里游。有的男人倚墙坐在地上,一脸呆滞的希翼。

  克里斯走过时,男人们给他让路。让出宽得没必要的一条路,而他们自己则东倒西歪成堆地挤着。

  妓院的两名跑腿在拿着铜面盆收钱,在盆里丢下钱的,可取得一块木牌,那便是上楼的许可证。两个跑腿哇啦哇啦地嚷,像两座太小的闸要阻挡太汹涌巨大的人流。

  那跑腿也将铜盆伸向克里斯。

  克里斯厌恶得一个冷战。他绝不是到这儿加进这份罪恶的。他恰是来斩除这罪恶的。男人们的青头皮从未像此刻这样引起他怵然。他们将碎裂她;他们之于她,是一具刑架、刑具。这些蠢蠢欲动的青头皮之于她,是受难和毁灭。

  克里斯从张开大口的铜盆前猛然抬头,见那跑腿脸上是一派谅解:一种接纳他为同等下流的谅解。他对克里斯表示没钱也不要紧,他可以先品尝再将品尝的滋味告诉同伴们。

  然后他往克里斯手里塞了枚木牌。

  他竟丝毫没留心克里斯浅蓝眼睛里的仇恨与杀机。他更没注意这个十四岁的白鬼正四下里寻视,想找到什么可纵火的东西,他将穿越被焚烧的淫邪和罪恶解救出奄奄一息的美丽女奴。他拍拍克里斯的肩,叫他耐心等待,说中国妞儿个个是美味。

  木牌在克里斯手心里顿时湿了。

  在门楼的马灯下,他认出深深烧在木牌上的名字:扶桑。

  入夜时克里斯沿着那两层的小楼转悠,终于确认下一个窗。

  远近只有那棵树苗供他搭脚。他叉开腿,一脚蹬着树杆,一脚踏在墙上,向那窗口攀。树身柔软,越向梢部越软,他脚踏上去,它便向一边谦让。失败了不知多少次。

  他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他急于弄清她是否处于毁灭的危险中。从这里他仍听得见木楼梯被奔上奔下的脚敲得咚咚响,沙场战鼓一般。

  那尚未蜕去的顽童躯壳渐渐在克里斯身上复原。一切男童的本能此刻全回到他身上。他双脚扭住树苗,大幅度摇摆地向上爬去,柔韧的树蛇一样扭曲变形,却终究没有拗过他。接近窗台高度了,他利用树梢的反弹全身一荡,双脚着陆于窗外。他抓住木栅,慢慢将身体重心从树上转移。

  在这昏暗小巷里,克里斯经历着天险飞渡。

  木栏杆吱吱响,终于以断裂证实了它的腐朽。

  而克里斯已在这一瞬把稳了身体。

  就是这一声响动,使她把脸扭向窗口。她的头在麦糠枕头上被掩埋了一小半。

  他找到她眼睛时,她的眼睛早已等着他了。她没有半点吃惊,仿佛窗台上降临了一只鸽子。

  她和身体在接受一个男人。那身体细腻;一层微汗使它细腻得不可思议。那身体没有抵触,没有他预期的抗拒,有的全是迎合。像沙滩迎合海潮。没有动,静止的,却是全面的迎合。

  ……

  克里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的肌肤是海滩上最细的流沙,那样随波逐流。某一时刻它是无形的,化在海潮里。

  他以为该有挣扎,该有痛苦的痕迹。而他看到的却是和谐。不管那男人拖一条发辫,蜡黄的刺满青色兽样文身的脊梁如何令他憎恶,但那和谐是美丽的。

  她的肉体是这和谐的基础,她主宰支配着伸缩、进退。

  正是这美丽使两股眼泪顺克里斯的鼻腔上涌。

  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瞪得老大。

  他感到眼泪乍然滚出眼眶,因为他看见她眼睛晕晕然竟是快乐。那最低下最不受精神干涉的欢乐。

  欢乐在一点点往高处爬。

  那欢乐不仅存在于她,它被她波动震荡的肉体播入了那个男人,又随着她的目光播向克里斯。

  克里斯渐渐发觉他眼泪的成分变了。神秘的欢乐朝他袭来,使他的肉体生出他从不知晓的一种舒展与鲜活。她肉体的波动也将他纳入了共同的动律。

  欢乐使他泪水迅猛,有些哽咽,最终他无声地号啕起来。

  她的黑眼睛仍大张着,浅红的嘴像吃东西吃到一半静止了。她看着一窗之隔的他。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肉体在接受一个男人,她的眼睛,她剩余的一切在接受他。

  她的双臂越来越紧地绕住那布满文身的背,手指已陷进骨缝。她的****在不断变形,汗从那黑色长发上流下来,从床的一头泻下,涂黑一块地面。竹床啊啊地呻唤,也成了一种肉体,抑或是肉体的一种延伸。

  克里斯已是一脸泪水。他从没想到世上有如此神秘,如此罪过的一种美丽。

  第十个男人从她身上爬起,眼珠如死掉的禽类,在透薄的眼皮下散发出最后的灵魂。

  她也站起身,拖过一件不清爽的红绸衫披上。她送那男人出门,然后走到那块布帘后面。从他的角度,布帘毫不障碍视线。她眼睛不再来看他,像根本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一切。她已整个化在刚才的欢乐中,现在她的形骸是不作数的。

  她并不介意克里斯的惊吓,慢慢撩着铜盆里的水,洗去那些血。她半闭上眼,享受着水击上去的刺激和安慰。她站起,一注涓细的血从她腿间流下。

  克里斯懂得这雌性的周期血,但他仍被她对血的态度惊坏了。他不知道世上有这样对于流血的从容。

  你再把脸侧过来一点,朝我;不,朝他。这样就好,他隔着窗她能看清你的神情。你就这样看着他,如此的专注简直能穿透这一百六十册封尘的史书。

  你就这样与他相觑,从眼睛向他展开你自己。你邀他进来。你看着他进来。你迎合着他的进入。你把这个年轻得不成话的情人纳入你的肉体,从另一个途径。

  你看,这个叫克里斯的白种小先生感受到了。

  你看着他,让他意识到你没有成一摊不可收拾的狼藉。你让他明白你如此享受了受难,你再次升起,完整丰硕,面颊一边一团红晕。你浴血,让他看你受难后的光辉。你却对你这一切行为无意识。

  这时你美极了,连我这个同性也大瞪双眼,如同顿开眼界的乡巴佬儿。

  你的受难震动了他。你让他在多年后的一天突然想:没有受难的女性怎么可能美丽?你使他在十四岁正式树立了一个畸形的所谓爱和浪漫的准则。

  而这个时刻他哪里懂得,这已是爱情,老掉牙的那种人之间最致命的感情。也许我武断了,他此刻已懂得他身心正经历什么。得老实告诉你:我对白种人的猜测常有误会,慢说是你那时代的白种少年,就是和这位做了我丈夫的白种人,我也常常因为对他心理判断错误而引起令人啼笑皆非的错位对话。比如我说:“这种日本豆腐不好,下次别买了。”

  他说(不太高兴,却十分礼貌):“抱歉,没有买到你中意的。”

  我说:“我只是怪日本豆腐,并没有怪你……”

  他说:“我说我抱歉了。”

  我说:“我没有怪你,就是豆腐不好……”

  他说:“我不是说了几次抱歉了吗?”

  我不知我俩谁更错误。

  你可想而知,我对克里斯的内心感受的理解可以差错到多远,或许会错得连边际都不着。正如我丈夫在我的“yes”里从来听不出那个实实在在的“no”。

  你任那血去流。任他去受惊吓。这血一文不值,你似乎这样告诉了他,你也同样一文不值。而他会渐渐从一文不值的东西中看到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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