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Chapter 6
卓大夫完全不像寻常大夫，不背医箱，针灸包揣在怀里，说话铿锵有力，坐下来腰也是笔挺的。
他先是为昏睡的皇帝扎了几针，不久辛商的呼吸便顺了许多，额头上也有了一点汗。
楚袖连忙凑上前：“这是好了么？”
卓大夫摇摇头：“当然没有。”
也是，辛商仍旧烧得脸颊通红，不安地皱紧眉头，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噩梦。
卓大夫闭了眼，仍旧将手搭在辛商细瘦的手腕上。
楚袖急得原地打转，绕着房间走来走去。
人一旦紧张，对时间的快慢就没有感觉了，只觉得眼前这一秒怎么也过不去、过不完。
不知过了多久，卓大夫终于收回手，在早就备好的纸张上唰唰写下几味药。
楚袖接过纸，装模作样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压根不认识这边的字，也就‘一口香’三个大字，能勉强记得住模样。
在众人无语的凝视下，楚袖讪讪地挪到云水跟前：“阿水，你看看吧，我眼睛疼。”
卓大夫哼了一声：“怕不是眼睛疼，是眼瞎。”
楚袖：“.....”
反观对云水，卓大夫就客气多了。先是站起身拱手弯腰，而后解释道：“这位是因为平日里忧虑太多，加之受了重伤又受寒，以致于痰迷心窍，昏睡不醒。”
痰迷心窍，一听就不得了。楚袖再没文化也知道，这是说人痴了傻了的意思。
楚袖跳起来指着卓大夫厉声道：“你是说他以后就是个小疯子了？！怎么可能？！之前还好好的呢！”
谁知卓大夫竟然被楚袖的话气得倒仰，遥遥向天拱手：“这位自有天佑！你怎么能说他疯了。不过是暂时失了神智，醒来之后吃几服药必然能好！”
这话很奇怪，跟这大夫一样奇怪。楚袖不再言语，只歪着脑袋盯着他看。怎么会有大夫胆敢说自己的病人‘自有天佑’？还如此激动？
要知道，在古代，无论是哪朝哪代，天都是很大的，大到唯有皇帝能受得住它，也唯有皇帝配得上它。哪怕楚袖是个理科生，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卓大夫自知失言，闷不吭声整理自己的东西。
房间里陷入一种难言的静谧，各人都揣着各自的心事，不道破，不言明。
秋千按药方去抓了药回来，熬成黑色的汤汁，味道臭得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就这么个味道，辛商喝一半吐一半，好歹是灌进去了些。
太阳慢慢从窗棂坠落，换成漫天星子，几个时辰后又裹着雪白的云一点点爬上来，晨辉洒满了楚袖的房间。在一片晨光里，辛商终于动了动手指。
楚袖熬了一夜没睡，以为是自己眼花，整个脑袋贴到辛商手背上仔细瞧了，才兴奋得原地蹦起来，伸手便要去推辛商。
同样没睡的还有云水，他按住楚袖的肩膀不让她乱动：“还是等他自己醒来的好。”
云水看上去清瘦，臂膀意外的有力，宽大的手掌罩在楚袖肩头，掌心的温度透过那里的布料熨在皮肉上。
这样的姿势实际上是将楚袖半抱在了怀里，云水没觉出任何不妥。只有楚袖暗自红了脸，悄悄抬眸去看云水，深深嗅着云水身上浅淡好闻的甜香。
又过了许久，辛商缓缓地睁开眼，像是适应不了满屋阳光似的，又立刻闭上了，颇为艰难地往被子藏。
云水温柔，楚袖却是个急性子。
她立时扒开云水的手，冲上去一把便扯走了被子，叫道：“你醒啦！”
初初醒来的皇帝眼底全是迷茫，呆愣愣地看向楚袖，看着看着小脸就皱成一团，满脸委屈，眼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湿润。
“你，你，你.....”辛商嘟起嘴，带着哭腔委屈道。
楚袖一脸惊恐，呆立不动：“.....”
见状，辛商出其不意，劈手抢过楚袖手中的被褥，扭动身体，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茧，委屈一扫而光，万分得意地向楚袖‘呸呸’两下。
“你这小丫鬟哪来的？竟然如此无礼！”辛商趾高气扬道。
小丫鬟？委屈？
这是怎么了？
辛商怎么又跟之前不一样了？这言行举止看起来分明是小孩子无疑。
难不成真让她乌鸦嘴说中了？辛商变成傻瓜蛋了？那那那那自己岂不是要养他一辈子了？！
辛商毕竟是受了重伤，才刚醒来，刚刚的一连串动作差不多就是极限了，此时又蔫了吧唧地躺在床上，咳个不停。
楚袖头脑发懵地给他倒水，又一口一口喂进嘴里，直到卓大夫将自己推到一边都没能回过神来。
辛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剩下一对大眼睛在外面滴溜溜地转，视线扫过房间内一干人等，最终定在楚袖身上的云水身上。
他的眼神分明一颤，震惊道：“皇兄？”
此言犹如一道惊雷劈在楚袖脑中，她傻乎乎地站着，只知扭头去望云水，全然忘记堵住辛商这张无遮无拦的嘴。
云水无波无澜，像是根本没听到那奇怪的称呼，只请卓大夫再为辛商号一号脉。
辛商不肯，手脚并用地拒绝卓大夫，一味冲着云水叫：“皇兄！皇兄！皇兄！”
或许真是将辛商当成小疯子了，云水半晌才摇摇头轻叹道：“在下云水，父母早亡，哪里来的兄弟？”
辛商又瞪眼看了云水一会儿，才猛地泄了气，躺倒在床上，任由卓大夫在自己腕上摸来摸去，闲着的那只手搭在眼睛上。
是有这样的人，宠辱不惊，仿佛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但有时候，太冷静也是不对的，不仅不对，且错得离谱。
楚袖仍旧坐在床边，用余光悄悄打量身边的两人。
无论是云水还是卓大夫，都实在太过冷静了。若是寻常人，听到这一声‘皇兄’，不给吓个半死，也要立刻跪下磕头谢罪的。
为何这两人就能面不改色呢？
倒也不是面不改色，细细去看，便能发现云水脸色苍白，藏在袖中的手在抖，而卓大夫，额头的汗都冒出来了，顺着鬓角滑到下巴。
就是这么几眼的功夫，云水便准确地捕捉到了楚袖的视线，并迎了上去。
云水的神色复杂，眼底有来不及收回去的一丝一缕的伤怀。他是想要掩饰的，却不知道，藏不住的是悲，掩不住的是喜。
在这样的注视中，楚袖下意识地缩起肩膀，不自在地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辛商身上。
有些事，她看得出，却不想究根问底。说到底，她只是想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而已。
谁知，辛商竟然不声不响地哭了，晶莹的泪珠挂在瘦削的脸颊上，看着格外惹人怜爱。也不知哭了多久了，整张脸都是湿润的。
卓大夫这时也收回手，长舒一口气，道：“还好，只是暂时失了神智，需要好好养一段时间，按时吃药，待身上的伤好全了，自然能好。”
楚袖松了一口气，拍拍辛商的肩：“好生吃药，知道么？”
辛商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没出息流眼泪的样子，裹着被子往床铺深处跑，直把脑袋也全都塞进被褥里，团成一个圆滚滚的球。
谁知楚袖的手不停，隔了被褥轻轻拍打在辛商的背上，什么话也不说，也算是一种安慰。
云水和卓大夫不知何时出了房间，只余下楚袖和辛商两人。
没一会儿辛商就憋得喘不过气，偷偷裂开一个缝换气。被楚袖瞧见了，逗得她呵呵笑。
“你笑什么？”
辛商气不过，从被褥里钻起来，脸上的泪痕还在，脸颊倒是红扑扑的，粉嫩的双唇嘟起来，是很可爱的模样。
楚袖收敛了笑，按住他的肩：“皇上，现在您可不能再是皇上了，从此刻起便要改了名字。”
辛商冷了面容，想要拂开楚袖的手，却被楚袖引着扯开自己身上的衣服，亲眼看见绷带缠满了自己的身体，绷带上渗出血迹。
他颤着手去摸，又见到自己的手也与印象中不同了，变得更瘦更加细长，因为常年跟随师傅练习骑射，掌心也已经磨出几个深厚的老茧。
不只是手，连身材也是，他像是凭空被人拉长了，突然之间就变大了许多，可他分明记得自己还小，正是才刚进书房，跟着老师学习的年纪。
“我，本王，我，”辛商求助地望向楚袖，“这是怎么了？本王才....怎么会....”
楚袖将自己的手覆上辛商的手：“皇上，从今日起，您便是申桑了，切不可再将本王挂在嘴边了。”
“胡说！”辛商大怒，“竟敢称本王为皇上，你还想不想要这条命了！”
辛商不信，将楚袖推到在地，挣扎着向外走，没成想，一下床便跌倒了，趴在地上，疼得站不起身。
“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了！”辛商难以接受，低声怒吼。
楚袖忍痛将辛商从地上扶起，按回床上：“皇上，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辛商扼住楚袖的脖颈，用力之猛，可以见到手背上的青筋。
楚袖的双唇很快发紫，双手拼命掰扯辛商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留下许多划伤。
随即辛商又被自己吓到，惊惧地收回自己的手，年幼的他是没有这般力气和脾性的。
楚袖护住脖颈：“我，我不过，不过是在店门外，捡到个浑身是血的人。个中，个中缘由，我，我如何说得清。”
纵然辛商再大的火气怒气怨气，他也知道楚袖的话不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刚才完全可以要了楚袖的命，哪还有说谎的必要呢。
辛商颓然地躺倒，脑海中反复盘旋着楚袖的话，又想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缺失，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一下便晕了过去。
“皇...申桑！申桑！”
楚袖无语，明明被掐脖子的是自己，怎么是这皇帝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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