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第六天的爱情

　　第六天：

　　路过一家老子号的糕团店，门口排了很长的队，小河望着人堆拥挤的店铺，赖着不肯走，朱世永自觉去排在队尾，小武跑过来要帮忙排队，他却挥手将他们遣散。

　　小河快乐地坐在路边的摊位，等他，她穿了一条鹅黄的裙子，上衣是宝石蓝，衬得皮肤白皙，能掐出水来。在傍晚柔和的光线下，像一朵娇矜的迎春花，四周许多人，都偷眼看她，他心里得意，心想，她穿旗袍还要更美，那样生动水灵的人物。

　　朱世永回想起那年六个人去水脚湾，留他们吃饭的崔大叔家，开满金黄色仙人掌花的围墙下，满月穿了杏黄的短衫和藏青色的长裙，布鞋白袜，垂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白净的脸在仙人掌黄花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刻在他脑中的场景之一。没有她的这八年，他的脑海时常闪现那天的画面，她太明亮，照亮他最辉煌的一段情感经历，今天的小河与那天的满月多么相像，她们原本就是一个人，只是中间跨度八年，面容更精致秀美，他的满月回来了，最美的时光也随她而来。

　　她就是朱世永的全部春天——娇黄的迎春花，毋须摇曳，已然生姿。

　　朱世永一下子将各色糕团都买下，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在南京街头买小食，索性和小河路边摊上，叫来两碗糖芋苗和酒酿元宵。南京人嗜甜，芋苗软糯，浸入藕粉的透明糊冻中，伴着干桂花扑鼻香气。小河还没吃完就贪心地叫老板再上一碗，丝毫没有女人的忸怩，她天然而自然而然。

　　朱世永看着她在街边的小店吃得这般快乐，他也快乐，原来幸福就是这么简单，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吃什么都是天下最佳的美味，更何况真的秀色可餐。

　　朱世永看着她天真的喜色，哄着她说：“朱公馆的厨房，做出各式苏式点心和甜汤，比这还要好，你去了，每样都试试，保证一个月都不带重样。”

　　朱公馆里的厨子最擅长做鱼，朱世永犹记得满月是不吃鱼，她说鱼刺总会卡住她？他心里的试探小心翼翼，“他还会做鲜香的鱼丸。”

　　小河手里拿着一块糕团，吃撑了，朱世永忙从她手里接过来，帮她吃掉。

　　朱世永在等她的回答，她要抓住稍纵即逝的快乐，所以不愿意回答。

　　她不知怎么开口。“北平也有朱公馆，我就住在隔壁的听风居。”

　　“哪个朱公馆？”朱世永突然紧张，握她的手也微微一颤，使了劲道。

　　“北平的东铁匠胡同，就在老克王府的北面，那里也有一个朱公馆，主人经营杭织坊绸缎庄。”

　　“你知道我家是经营什么的？”

　　她坦白地回答：“不知道。”

　　“我家就是经营绸缎庄，北平朱公馆的主人是我二叔。”他惊讶地说。

　　小河虽然早就心里猜测，却还不信：“西面与花家小院接围墙的院子里有两棵泡桐树。”

　　“后来改叫静园的那个空院子。我去过北平几次，都住在朱公馆里。”

　　“一个姨太太每天早上扮上，唱京剧，甩着长长的水袖——”小河瞪着他的脸上青筋直跳，说到一半，失声。

　　“民国十八年冬天，我去探病住了一个月，那时你就在北平？民国二十年为生意上的事也去过两次，民国二十一年春天我二叔病逝，我去料理丧事，住了一个月，然后扶灵柩回南京，那期间我都一直住在北平的朱公馆。你难道只是一墙之隔，却没见到——你么？”他一口气说这么多，像是质问命运。“你不知道我南京的家也叫朱公馆么？”

　　“我忘记了。”她很无辜，她没有荣幸嫁进他的家里，她在对他的粗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打算要嫁给他，他们都以为有足够的时间相互了解，哪知永别来得更快。

　　太惊讶，她开始忍不住打嗝，朱世永怕她噎住，为她端了一杯白水，看着她喝掉。怎么能怪她呢？那时她连朱世永是谁都不记得，要怪只能怪命运。

　　他们在人生的平行路上，只一墙相隔，却不能相见，不能相认。

　　原来他们曾那么接近。

　　她几乎要哭了，哑声说：“我在楼上，推开窗户时，你是不是站在泡桐树下，正好看到我？”

　　朱世永依稀记得泡桐树阴遮盖的小楼上，一扇窗户里有人影闪过，他以为有人窥探，便留心地盯着看过，却没再看到她的脸。“你在窗前一闪而过，躲开了，我怎么能看清呢？”

　　“我眼神不好，目力不济，又怕被生人发现，当我是偷窥，心虚。”

　　他眼力很好，戴眼镜只不过是一种装饰，不想直接面对别人。也许泡桐树的共同记忆，曾将他们拉得如此近，上天曾经给他们大好良机，有意让他们早一天见面，这样的机会却被一再错过。此时两人眼中闪着被命运捉弄的悲喜，夹杂着错失多年的心痛。

　　小河曾在东铁匠胡同路上看见一个年轻人的背景，似乎眼熟，追寻时却只是和丢掉的记忆一样让人空留惆怅。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的人生却能找谁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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