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熟悉的身影

　　民国十八年，1929年，春。

　　花家小院，听风居。

　　春天的早晨最美好，虽然还有寒意，可是空气蠢蠢欲动，像魔法一样，扑哧一声，东风就变出一地的绿意春光。

　　小河打开东面的窗户，自从去年冬天医生经常上门后，朱公馆的戏子就不再练声，姨太太也不出来舞动水袖，整座园子像哑了声一样，景物房舍更加幽闭而阴森，院子里的主人想必也寂寥许多。

　　小河像往常一样朝院子里看风景，西挎院中好似站了一个人，那男人也正好仰头朝她看，这也太巧，就像偷窥被现场抓住一般，她退怯。被人发现她站在窗前窥视，很失礼仪，小河赶紧抽身离开窗口，心莫名地狂跳，像跑了很远的路，喘吁吁。

　　芮雪看见她异样便问怎么了？小河回答：“窗下好像有人。”

　　芮雪好奇，走过去看，朱公馆西院站的男人，已经走了，她说：“没人呀！”

　　小河不想深究，随口说：“可能是我眼花了。”

　　芮雪心疼地说：“你是太累了，最近工作很晚，回来很晚还写功课，疲态尽显。来，喝碗炉子上熬了一夜的米粥，真香呀！”

　　小河却舒心地笑了，经过去年的四季，一切对她而言换了全新的状态，为这新生活就算再苦再累也愿意，上天对她可算开了恩，仿佛周围的人也对她格外的好，她由衷感激地说：“我今天下学后就直接回来，石主编昨天就说让我回来休息，不用去编辑室。”

　　芮雪高兴地说：“石花生终于发了恩典！你直接回来，什么也不要管，晚饭我来负责。”她背后总对小河的师傅直呼其名，听着甚为亲切。

　　那天下午，两节课后，小河循着旧路先回到“听风居”。

　　小河沿东铁匠胡同，途中躲开车辆，一辆黑色福特轿车擦身而过，停在朱公馆门前，副驾驶一侧跳下来一个保镖，为后座打开车门，恭敬地用手护住车门上沿，以防下车人头碰到车门顶。

　　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微微发福气，显得个高壮实，身姿英挺，步伐果断，似乎在军中操练过，腰肩笔挺。即使看不见正脸，从后脑勺瞄过去，依然能判定他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小河不是因为他好看，才盯着他看，而是他的背影好熟悉，莫可名状，像是灵魂中就熟稔的一个场景，他每一次迈步，抬脚，落步的节奏，跟她的心跳一样频道，咚咚地踩着她的心，转身离去。

　　有人为他开门，他进去高大的木门里，保镖与司机跟随着，厚重的木门再次关闭。

　　小河才从失神中恢复过来，冲上前去，用手扣动门环，斑驳的朱红大门一旁的侧门打开，里面的门房出来客气地问她：“您找谁？”

　　“刚刚进去的是府上的哪一位?我住你们隔壁的花家小院，那位先生以前没有见过。”她很莫名其妙。

　　门房上下打量着她，住在临近，相互见过彼此都有些面熟，所以门房待她也和善一些，说：“那是我们朱少爷，从南边过来给二老爷探病。”

　　小河说不出话，又不能直接闯地去，说是找朱少爷，太过唐突，以她的姿色与年纪很容易被误解为找上门的女子。

　　家丁见她良久没有反应，要将侧门关上出去买东西，留小河一个人呆呆站在朱公馆外，她仰头盯着门头上的“朱”字看，感到眼熟，脖子都仰酸了。仿佛用手在心里描划过许多次，留下凹痕。她对这种感觉说不出所以然，如果她再往下想，就像勉强去回忆起“自己是谁”这个问题，让她头疼欲裂，让她疲倦一天的心情，沉沦深陷。

　　小河在还没来及深陷之前，突然脑海中映出吴立霁的质问：“你确定你就是你么？”打了一个寒噤，将脚从的陷阱中拔出来，恢复了理智。

　　从去年春天，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她已经心满意足，再也不敢贪心不足，她还没有强大到能回头追根究底，现在唯有全力以赴地往前走，她拔脚往“听风居”跑，手里的书包也如沉重的负担。

　　“也许我是太累了，像芮雪说的，我累得头发昏，眼发花，心中出现幻影。希望今夜不要再做空洞的噩梦，不要自己吓自己。”

　　小河回去什么也不想，倒在床上，衣服鞋子都没脱，斜躺着就睡着了。

　　芮雪叫她吃饭时，她才醒来，迷迷盹盹地口干舌燥，全无胃口，根本不知道芮雪何时回来的。

　　终于等来休息日，芮雪和小河约好出去逛街，她们要买一张漂亮的桌布，芮雪想要奢华的那种锦缎，光滑的熠熠生辉。

　　石驸马大街上有家百年老字号“杭织坊”绸缎庄，看着风雨中的木制描金的招牌，一直不曾光顾，若是小河一个人，是怎么也不敢进去，她对每一块钱都精打细算，进这种店本身就是一种奢侈弥费。

　　她们出门早，芮雪拉着小河的手径直走进店，店内客人不多，中年的店面管事戴着圆顶的缎帽，正在热情接待一对母女。管事站着赔笑，正与坐着的夫人商谈，夫人面前的盖碗茶纹丝未动，两个小伙计轮流去柜里拿出布样，让夫人小姐过目，挑选，像是大户人家为姑娘订制嫁妆，十分讲究，还有一个小丫头跟在后面拿着披肩等物，陪同的男下人和自家的洋车等在外面，喝着伙计沏的大铜茶壶里的茶，等级分明。

　　芮雪用挑剔的眼光，扫视着厅堂一圈，说：“杭织坊我在南京也看过他们的店面，描金的招牌与铺面布局相似，难道这里是分号？”

　　杭织坊十分有派头，他家的面料并不是一匹一匹挂起来，或是排列在柜台上，任由客人挑选，他们展示面料所制的成衣，挂成衣，或是用成匹的料子披挂在木制的衣架上，生动形象，很直观的感受，让人一下子就能想象出衣料做成衣服穿在身上的色泽与光韵，赏心悦目。

　　小伙计忙过来招呼，热情地接过客人的话茬，向二位年轻的姑娘引荐：“我们老掌柜就是南京人，南京朱家是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在南方各省可算是商界名流。‘杭织坊’起源于浙江的杭州城，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祖上就以丝绸布料买卖起家，可以负责任地说是在南方算一算二的老字号，虽然在北平城我们只有三家分号，北平三家店里算我们这里铺面最大，另外前门大街上和灯市口大街上各有一家分号。我们家在京杭大运河各条河口和扬子江上有自家的货运码头和货栈，要说经营正宗的杭织苏绣的花样绸缎，北平城里独此一家。您是识货的，北方那些衣料铺哪里能比得上南方，您瞧这些料子又细密又柔软，做旗袍是最佳上品。我们北平这个店面在这条街上，少说也有二十年，是口碑极好的布料店，做得都是老顾客的生意。两位小姐有看中的面料，我们后堂有裁缝师傅，可以代为缝制旗袍，另有绣娘能绣出各式花样，样式包管新颖，大街上绝对见不到同样另一件。”

　　小伙计的这一套词已经熟能生巧，既夸耀了自家的店，也暗自捧了来光顾的客人有眼光。

　　芮雪不理这些客络的套词，直接问：“东铁匠胡同的朱公馆是你们家的吗？”

　　小伙计眼睛一亮，更近乎地攀谈，问道：“原来小姐是熟人，认识我们朱老爷？”

　　开门做生意的人最会看眼色行事，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求的是拉回头客，不仅卖东西，还会陪客人聊天，谈气候，说说周边景点，也搭扯点儿人情世故。

　　芮雪说：“算不上认识，只不过是住得近些的街坊邻居。”然后回头面对小河，笑道：“真是巧了，难怪我看‘杭织坊’这么眼熟，南京的朱家我还真认识。”挺不好意思又觉得是趣事，兀自笑起来，侧过脸掩着口悄声告诉小河：“我与朱家的二少爷相过亲。”

　　小河惊讶抬头问：“真的吗？后来怎么？”她突然想起朱公馆门前的那个背景，仿佛熟悉，分明不是陌生人。

　　“哪里有后来？当然也没有怎么样！当时看他们家送的帖子，印的就是招牌上的图案，所以记往了。”芮雪不以为然，坦然接受伙计升级的、更加热诚的服务。

　　芮雪挑了一块桌布，又挑了两款花色相似，颜色不同的丝绸，她将面料扯开，在小河身上比划，说：“你穿这件孔雀绿，衬得皮肤更白了，我穿桃花红，也不辜负这花红柳绿的春天。”还随口学戏文里来了两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荡春如线。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

　　小河觉得这两句戏文用得极妙，手上却推辞说：“我不用，你就选自己的吧。”为避开小伙计的推荐，小河也侧脸浅笑细声问她：“这么花哨的衣服我可不敢穿，你是动春心了吧？”

　　芮雪却并不还嘴，正经地说：“你的衣服都太素净了，没一件体面漂亮能见客的衣服，就当是姐姐送你。”

　　“我又没有需要见的客人，沈公子、柳少爷来约的是你。”

　　“吴先生不是也常来往么？”

　　小河没料到她会提吴立霁，愣了一下，呆呆地说：“我还是女学生，用不着穿这么漂亮。”

　　芮雪不理她，知道她计较钱的事，继续用眼光挑拣着，现在的旗袍变化大，一阵时新高领大盘花扣，几个月后又流行低领小拌钮；长度也是，有时盖住脚面，时而贴身过膝。芮雪是个时髦的女子，不喜欢深宅里女人那穿得严正，也不喜欢街上那些包裹得凹凸毕现，极不舒服，她能说出低领轻便的文明式样，下摆开叉，低及膝盖上一点，裁缝师傅对她刮目相看。

　　芮雪轻描淡写地说：“我请了吴立霁与沈公子，下周来我们府上吃饭。”

　　这话让小伙计与裁缝师傅听了很有气派。

　　“听风居吗？”

　　“当然。”难怪芮雪拉她上街买了这些东西，又是新衣，又预订了各色茶点。

　　芮雪又看中了一块印花棉布，小伙计忙介绍说是洋棉布，轻薄柔软，贴身穿着特别舒服。白底上一枝一枝的蔷薇花，鲜亮可爱。芮雪买两套睡衣裤的料子，与小河一人一套。

　　“懒散地穿着家居服，在房间里喝茶看书，是多么惬意。”芮雪的诗意大发，豪迈地将钱付清，两个人在师傅那里量了尺寸，催促着过几天来取。

　　芮雪又拉着小河挨门逛了大半天商铺，买了许多东西回去，两人四只手都提不住。

　　尽管小河嘴上唠叨，心里算计，两人购物的心情非常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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