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绝处逢生

　　这位老先生面相慈善，一见就让小河有一分信任，暗自怪自己怎么没想起来先看大夫，而不是贸然去见石主编他们，差点儿被发现当众发现，被当作怪物。

　　老先生果然经验丰富，看了小河手背上一线延展到胳膊和肩膀的大小水疱，关切地问道：“身体哪里还有？”

　　性命攸关，又不是千金贵体！

　　小河顾不上害羞，示意腰背手臂，要掀开腰上的衣服才能看见。老中医很体贴地请家属出去，吴立霁算不上家属却被赶出去，布帘隔离开，他在外面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河两手无力抬起，老中医帮她微微掀起，腰上的一圈水疱也露了出来，病入膏肓的人哪里顾得上羞耻呢。

　　天无绝人之路，除非是人自己找死，她现在却不想死。

　　吴立霁听老大夫说小河，“竟然病得如此严重”，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

　　幸好老先生是个非常有经验，会安慰人，面对这种毛骨悚然的情况，他竟然能说出欣慰的话：“幸好是急性的，刚发出不到两日，没有过度的抓伤，水疱也没被破坏，能及时医治不会留疤痕，越是发得急，越要治得早才会痊愈，不留后遗症。”又问小河：“你以前得出过天花，出过水豆吗？”

　　没听见小河的回答，却听见吴立霁隔着帘子，十万火急地问：“这个病会传染吗？”

　　如果是可怕的瘟疫，恐怕他现在拔腿就走，不，一定会因为刚扶过小河，而要求大夫先为他医治，命也是有轻重富贱，他的命比小河贵重得多。

　　小河只是无力地摇一摇头，并不是回答“没得过”，她本意是自己根本不确定是否得过，或者代表自己不记得以前，总之她没撒谎。

　　胡老先生看诊把脉之后，净手，出来坐好。

　　小河缓慢地整理一下衣裳，也出来坐在患者的位置上。

　　胡老中医对小河细说病情，此病中医称为“缠腰火龙”，民间俗称“蛇丹”，其实就是疱疹。不及时医治是常会死人的，没有经验的大夫可能会误诊为天花或水痘，发病初期与出水痘一般无二，这疱疹的病情更紧急，但不会传染，常被看作疑难杂症，一经拖延，必死无疑。

　　也许是那句“不会传染”让吴立霁松了一口气，瞧老大夫笃定的表情，他一定能医治。

　　“如今世道多变，人们都迷信西医洋药，西医对待任何病症，只会用阿斯匹灵和青霉素，这是西药最好的发明，虽然止一时溃烂，却治不了病根，还难免会留下伤疤。哪里比得上我们祖宗传下来的汤药，中医是靠经验，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一种病症一种药方，不可混用。治病得从病根瞧起，彻底清除体内毒素，虽然治得慢，却能除根本。”年纪大了难免啰嗦，这时还有心思宣扬民族文化和中医药学，小河死的心都有人。

　　吴立霁却稳坐泰山，并不催促他，这真不是说中医药起源的恰当时机，小河也耐着性子往下听。

　　老大夫说：“我以前在北平的郊县行医多年，见过许多例蛇丹，有贫苦百姓，也有官宦之家，见过有没及时医治而死掉的人，有治不得法而拖延幸而大难不死的人，极其痛苦还留下难看的疤痕，当然，也有经过及时治疗后痊愈，完全无后遗症的人，这些太幸运了。我以前在郊县以治疗各种疑难杂症而闻名，怪病见得多了，现在还有人专门找上门来瞧怪病。”

　　胡老中医颇为得意，有些卖弄，紧接着以一种恭喜的口吻说：“你们真是找对人啦，我有偏方，专治蛇丹，外治、内治、加调理。如今只要及时治，四至五日，水疱便可消下去，让它自行结痂痊愈。如果水疱被弄破，以后就是治好了可能会留下疤痕。我配的药水，也是独家配方，别无分号，每日涂抹。”

　　他说得不免口若悬河，言下之意是“幸好是遇到了我这神医！”或“我就是济世华佗”

　　“内用：柴胡10钱，黄芪10钱，板蓝根10钱，玄胡15钱，生地15钱，枝子10钱，甘草8钱，郁金10钱，金银花15钱，紫草10钱。一天一副每副煎药汤两次，连服五天左右，将内毒发散。”

　　“外用：我独家配制的秘方，内有雄黄30钱，青黛粉10钱，冰片6钱混合，还加上一味引子我就不说啦，我这里将药调配好，熬成药汁，你每天在患处抹3到6遍即可,大概3天左右，身上的水痘就会自行结痂。”

　　“切记：身痒时不可用手抓，用艾叶煮水熏蒸可减轻痛痒，保持身体清洁干爽，洗澡水不可过烫，洗澡时间不可过长，淋浴为主不要汤泡，以防将水疱泡破。”

　　如此等等交代一遍，还未施药却在心理上给小河莫大的安慰，这也是中医的好处。一个好大夫以能治好别人，作为凭生最得意之事，不免洋洋自得：“皮肤结痂后，你再来找我配一方药，继续涂抺，我包你疤痕不留，皮肤很快能恢复到白璧无瑕，连以前不小心留下的旧疤皆可袪尽，还有白肤功效，越擦越白，这可是美容秘方。”

　　小河哪里能听进去这些美容秘方，她目前只想除疾活命，能将怪病先除去才是解困。

　　小河顿时感觉自己的人生还有希望，这个夹杂白发长髯的老翁，就如茫茫大海里一叶浮舟，救命的稻草，怎么看怎么可爱，竟然像个老可爱。

　　至少自己不用背负妖孽之名卑贱地去死，身上顿时也不似先前那般疼痛，呕吐之感顿减，病容也不似来时那般，如同病入膏肓。

　　小河回头看到吴立霁，不觉难堪，倒满怀感激。觉得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最无依无靠时都遇到他，对吴立霁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却是活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小河满怀感激之情，吴立霁付钱取了药包，并亲自将小河送回花家小院，扶进她的住处，他好人做到底，说目前她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特地找了房东的花太太过来，额外给了一些钱请房东太太关照她。

　　小河此刻就真有自知之明，以她目前状态，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更无姿色可言，他竟然不嫌厌烦，拔刀相助，没料到他平时冷冰冰的，净是冷嘲热讽，没想到还有狭义心肠。

　　遇上他，总比临时抱的佛脚，要安全可靠，小河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心里放松之后，病症的痛苦也不那么难以承受。

　　照顾她的活就由女房东家里的王婶娘承担，他又交代了几句，好人算是做到底，仁至义尽。

　　王婶娘年轻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十分有同情心，并不嫌弃小河是一个难服侍的病人，待王婶娘非常周道，煮粥熬药，帮小河换洗涂抹，让她有了活人的尊严。

　　开始几天小河处处需要人照顾，她自己几乎动不了，浑身如火球一般，疼起来真的要命，疼得两晚上没睡觉，还总疑心自己身上有异味儿。

　　王婶娘一直陪着她，熬药，擦药，隔一天必定煮了艾叶浓汤，为她熏蒸去痒，为她冲浴擦拭。小河根本顾不上害羞，只能完全依赖她的照顾。

　　吴立霁还真是识相，在小河最难看的三四天里，他都没露面，后来才听说他早就有工作安排，出门去办事。

　　到第五天，她的水疱全部瘪下去结痂，疼痛才减轻，头也能转动，身体才开始又属于她自己，脸色也不那么枯黄浮肿，黑眼圈也有所清减，做人的体面与人格才又附身。

　　王婶娘帮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梳了刚洗干净的头发，出来见吴立霁，小河一再嗅一嗅，确定身上无异味，只是些药的苦味儿。

　　吴肯来看来，大概因为她不是得上了，他所听过的那些脏病，虽然她的病也古怪。

　　吴立霁等在外面有一会了，脸上的积累的胡须，看上去有几日不曾好好打理，面颊上鬓须毛茬生出好长，平时她会怕这样长相凶猛的人，蒙他两次落难时的伸手搭救，此时她反而有一种熟人的亲切。

　　看小河恢复的挺好，又看了看她手背上的结痂，安慰她说：“我已经跟石主编说了你的情况，你再养几日痊愈了，再回去开工。”

　　将从胡老先生那里取来的涂抹药汁递给王婶娘，他冷淡的口吻，仿佛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桩，让小河一腔感激无从出口。

　　吴立霁并不久坐，要回自己的住处，临走时庆幸地说：“幸好及时治疗没留下疤痕，你这般孤苦，若死在这屋恐怕也无人知晓，趁着还鲜亮可爱，赶紧找个可靠的人，等年纪大了再这样孤苦零仃，再没人管了。”

　　吴立霁大概是还记得她健康时的鲜亮可爱，才施于缓手，完全不顾王婶娘就站在身旁，如揭人伤疤一样，“女人是最经不起苦痛，无依无靠老得很快，趁年轻寻个依靠，才是正经。”

　　他说得如此直白，小河脸都红了，大概当时他发现她病重时，真觉得她可怜，无依无靠。小河先考虑的不是自己，反而担心得罪王婶娘。想必王婶娘也曾有鲜亮可爱的青春少女，怎样不堪回首的经历，才被纳了妾，如今年老色衰，却被赶出家门，靠着亲戚讨一口饭吃，这才叫真正的无依无靠，而今吴立霁正是触到王婶娘的痛处。

　　不过王婶娘的确是个经过大风大浪，享过荣华富贵，见过眉眼高低的女人，如今虽无丈夫孩子可以依靠，却也攒了些养老的钱，这些话她不会放在心上，她更明白这番话是针对小河而说，说者有心听者无意，不免引起她发笑，说：“吴先生不进屋里坐一坐，就这么走啦？”

　　王婶娘猜度吴先生与何小姐的关系，这对年轻男女二人非亲非故，没明确定义，她也就不好明着去深究，这点眼色她还是有，街坊也要顾及一下含蓄与体面。

　　小河也难理解吴立霁，他很复杂，而她还从没有遇见过复杂人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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