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羞辱

　　吴立霁一直盯着她，等着她自暴其短，见她始终说不出所以然，始终在原地兜圈子。

　　“难怪你这么神秘莫测，神出鬼没地总是出现在我周围，阴魂不散。让我以为你对我另有图谋，徐尚任没有受意你什么吧？”

　　“没有。我对你能有什么图谋？”小河马上否认。

　　“你是在小看我吗？”吴立霁嘴角有一丝讥笑。

　　“我应该怎么看？”

　　吴立霁真就相信她没有跟踪他，按她的说法由然而生一种诡异，在三个不同的地方，皆能不期而遇，这不是一般的缘分，吴立霁顿时产生兴致。

　　“你的眼睛看起来，像什么？对，就像饥饿的蛇，静待时机，游向猎物，里面水光光，黑洞洞——乌漾漾——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被他说得惊悚，连小河自己也觉得可怕，鸡皮疙瘩都长起来了，这房间里顿觉阴冷。

　　“对了，就是这样，世间没有一双眼睛，像你的眼睛，让我觉得我是透过你的眼睛看到外界。突然我睁开，你就出现在我面前。”

　　随着他说话，她不自觉地眨了一下眼睛，像被下了蛊惑，唬得一跳。

　　他突然饶有兴致地说：“你听过蛇的故事吗？乡下人说，如果打死了蛇，会在蛇的眼睛里留下影像，蛇的同伴找到死蛇时就透过它的眼睛，能知道它的仇人的模样，然后寻找那个人为它报仇。所以在乡下，杀死蛇的人一般都将蛇头砸烂，这种风俗，是为了不让其它的同伴再看到它的眼睛。”

　　蛊惑人心，令人毛骨悚然。

　　他像施了催眠术，突然，进一步做出惊悚的表情，贴近她一些，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有什么阴谋？编那样的谎话，百般算计？”

　　戏谑的口吻，与平日呆板严肃的吴立霁，一点儿也不相符。

　　小河回头，四下里看一看，然后瞳孔收缩，难以置信地觉察他像是盯着她的背后，目光穿过她看到别的物体，气氛太诡异，她后退几步，扶住桌子，“什么？”不自觉也回头看背后，“是谁？你说谁？”再转回来头，脱口而出问他：“你是在说我吗？”

　　“你也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记忆的骗子吧？”吴立霁突然放松下语气，带着诙谐的笑意，表情明朗一些：“不可告人的身份，你也许就是金夕颜，而你偏偏说不是她，你为什么要隐姓埋名？这倒是有意思。”

　　小河被他的口气吓倒了，他的眼神就像盯着蛇的雄猫一样，不怀好意。

　　她从来没细想自己的出处，每次想到头脑里就一片混乱，不过是徒劳，她不止为活命，也会本能地逃避。

　　小河镇定一下，打算破罐子破摔，坦白地回答：“我只是徐家的佣人小河，我失忆了，就是这样悲惨。”

　　“你被徐家扫地出门以前，是谁？从何而来？”他逼近她，表情丰富，眼神锋芒毕露。

　　“在徐太太收留我之前，我站在滁县的火车站，不知道该去哪儿，这个乱世。”她模仿着何管家的语气，总在末尾提到“这个乱世”。

　　是啊，一个人势单力孤，身单力薄，她能凭借的也不过是她长相——还不错。

　　那个悲凉的表情还来不及伪装，就像那天在楼下，吴立霁看到她的那种表情，不设防备，有些漠然悲伤，像一个老人一般的充满沧桑，乍一见判断不出年纪，彷徨迷惘。

　　尽管吴立霁早就对她心生疑窦，再怎么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他是只相信自己的那种人，可是他却觉得她说的是真话，实话。

　　小河咬着下嘴唇，有些生疼，试途保持理智。嘴唇有了血色，红润鲜艳，好看极了。

　　“你做了什么？才被徐家赶出来？徐太太容不下你？”吴立霁故作轻松。

　　巨大的羞辱感之下，必须保持冷静，她一开始就不该惊慌失措，不该胡言乱语，这些都像呈堂证供一样，翻不了案，他可是逻辑推理能力超于常人，记忆力又极强的人，会一直追问到底，直到她词穷，将实情全部招供出来。

　　而她的实情，只是重复一句：“我既没有家人，又想不起自己是谁，就随徐太太来到北平，我真的只是帮徐太太带孩子，什么也没有做，就像你所说的，也许我就是金颜夕，可是我不想再做她了。”

　　小河想辩解自己不是被徐家扫地出门，细想却又分明像是被徐太太赶出来，于是说不出口，他所指她在徐家的身份，这个怎么说呢？他爱咋想咋想，她是管不了了。

　　她因为气愤吴立霁，又气自己无法反击，声音颤抖，并不畏缩，大声嚷道“可是，这些不关你什么事呢？”

　　“干嘛那么大声叫嚷，要将房东太太引来吗？”

　　她大骇，真就大嚷起来，想要摆脱他，这狭小的房间里空气真让人窒息，她并不想租下来，她得出去考虑考虑。

　　吴立霁一把拉住她，生硬的语气一改为棉软，说：“要不要搬过去和我一起住吧？我可以负担你的生活，而且我既不信妖魔鬼怪，也不追究你的出身。你没有钱，孤身一人需要一个依靠，好让你的日子过得不至于太过艰难，而我也想趁人之危，碰巧，在——这个乱世——遇见。”

　　他竟然学着她说“这个乱世”，还故意停顿在这四个字上。

　　这话题转换太快，她完全没料到会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不是临时起意，吴立霁就不是那种冲动轻率的人，他早就想好了，他在提议租房时就想到这一出。

　　小河原本皮肤白皙看不出来耳朵和手上的冻疮伤疤，现在全部凸现出来，红丝丝的，十分难看。她脸上的苍白，变成青色，连眼仁里都变成掺了淤泥的水蓝色，白嫩皮肤下看不出来的斑点，也全部浮现出来，皮肤薄得透明，青筋在皮肤下突突直跳。

　　她也许穷困，无依无靠，却并不是傻瓜！她虽不是金千贵体，却也不至于站在这里受辱，注定卑贱成泥土？

　　果然，她能凭借的也不过是她长相，而已，他已经屡次挖苦。

　　如果没听错的话，这一次他是明示她，要与他同居。

　　“你想要我出卖我自己？”

　　吴立霁像灵犀相通一样，立即明白她复杂的表情，他一直猜疑，他们的缘分太不寻常，短短的时间，不同的场合下都能见面，这不能不令人生疑，太像一场预谋。如今竟然诈她说出秘密，虽然诡异不寻常，但是吴立霁竟然相信，她说得一点都不真实，可是她这个人确有一种真实感，她不像会撒谎的人。

　　吴立霁企图化解，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随口问一下，你不同意就算了，没必要真的动肝火！别忘了你有经血不调的毛病，不宜动怒，气大伤身。”

　　看来就算他想笑纳也不行，她不是徐尚任设下的筹码，她又是谁呢？

　　小河在危难之时，很少能想到哭，她化为激烈的愤怒，若她手边有东西，无论什么她一定会掷向他，在愤怒中与仇人同归于尽。

　　可惜除了悲愤无助，她什么武器也没有。她一把抓起桌上的钱袋，手都哆嗦，忘了从他手里抢回金手镯。

　　吴立霁试途拉住她的肩，有一刻，他眼神似乎是真诚的，她没看见。被她咬牙切齿地甩开，抢先一步拉门出去。

　　“我会帮你把手镯卖掉，房租付掉后剩余的钱也会还给你，你还可以买点儿需要的物品。”他在背后说。

　　她想转回头拿回金镯子，因为不想再次面对他，所以回不了头，牙关咬紧说不出一句话。

　　吴立霁最后一句话还幽幽地飘荡在身后：“以后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要完全相信，世事险恶，每个人都不怀好意。在这乱世。”

　　他难道是在嘲笑？

　　不怀好意？不就和他一个样么！

　　小河没有听见最后一句，她发誓，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几天后，吴立霁托石主编将房子的钥匙，和装在信封里的钱，转交给小河，里面短签上写了几句，告诉她是用她的手镯付过了压金和一个月的房租，让她尽管放心去住。

　　她想要拒绝，但那里本来就是用她的手镯换来的钱租来，她要理直气壮地去住。

　　人生在世，穷则无法独善其身，不能义气用事，成长就是学着向现实妥协，适时低头。她的傲气，在滁县火车站外面，就已经磨光，磨平了，除非重新长出来。

　　那天发生的事，他说得话，让她恨到可以去死。

　　她以妥协的心情搬进了新家，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何乐而不为呢？她才不想死呢！

　　将上个月大夫开的药熬上，还能煮温暖的粥，给自己添了两件必须的衣服，使她着实方便许多，对她的健康大有好处。她一个人的地方，就叫做家。

　　她有家，晚上不必躲在资料室到很晚，可以将资料室的书借回家来，带到她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看，她都没有这么舒适过的记忆，这种舒适感将对吴立霁的恨意冲淡不少。

　　吴立霁自从上次羞辱过她之后，就消失了一段时间，这真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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