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县城 文秀有孕

　　民国十七年（1928年）春，县城李致家。

　　大夫人到县城儿子李致家里小住，董氏亲自去接小姑子李文秀，回娘家过端午节。大夫人与小女儿文秀见面，婆媳姑嫂坐下来互叙家常，气氛也和睦。李致回到家，文秀站起身向哥哥问安。李致作为一家之主，一向威严，阴沉着脸，不拘言笑，一派老成，对董氏从不体贴，董氏视丈夫为天，一向温顺，克尽妇道。

　　李致喜怒无常，淡然地走向书房，回头叫文秀进来，然后关上门，留下外面的母亲与儿媳妇一脸惊讶，兄妹两有一段单独的对话。

　　男人需要书房，并非为读书，多是为了不被打扰地躲藏起自己，文秀硬着头皮走进去，紧张得要命。

　　自打金夕嫁进南京朱家，金家又与李家退婚，金家嫁女儿的风光记忆已然烟消云散，虎头蛇尾，办得实在不地道，难免叫人戳脊梁骨，文秀更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哥哥李致，她如今是金家的儿媳妇，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身份尴尬，她替金家没脸见兄长。

　　兄妹俩曾经是最亲的人，如今两人却各怀心事，渐渐隔阂，再也不复幼时亲密无间。

　　文秀知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有一天哥哥要找她问个明白，可是，身为金家儿媳妇的李文秀，两头都不敢得罪，她又没有两头圆场的通天本领，实在苦不堪言。

　　“金夕为什么会嫁给朱组长？”没有铺垫，没有客套，李致开门见山。

　　“哥哥，你不能问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文秀惶恐地回答，她只知道千错万错全在金家，她是金家的一份子，跪地求饶都不为过。

　　“金夕早就打算好要嫁给朱组长吗？她是什么时候算计上他的？”

　　文秀根本想不明白金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好的两门婚事，竟然交叉错位，最后逼走了金满月，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哥哥，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自从金夕嫁出门之后，我也再没见过她。她哥哥也完全被蒙在鼓里，事发突然，我婆婆又是绝口不提，前因后果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就算有预谋也不会告诉我知道。”文秀试探着想要安抚他，说：“事情已然成这样了，不管谁是谁非，何必再追根究底？”

　　“我怎能不追究，金夕原本要嫁给我，却突然就改嫁朱家，这是赤祼祼的背叛，是当众打我的脸，这来安县里将李家置于何地？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你哥成为街谈巷议的笑柄，连你也暗自耻笑你哥哥这个大傻瓜吧？”

　　李致为金夕突然变节而承受了莫大刺激，口舌刻薄，脾气暴戾，因激动口水飞溅到对方脸上。

　　“哥哥，你不要冤枉我，我也是李家的女儿，你以为李家和金家闹成今天这样，我心里能好受吗？我是有娘家都不敢回，还要嫂子上门去接我才能回家。”

　　“金夕在成婚前几天是什么异常表现？一定是和金大娘事先串通安排好了，不然凭金夕一个人怎么可能成事？朱组长来接亲这过程到底有何蹊跷？”李致对金夕爱恨情仇交织，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安排的，但是金夕嫁给朱家，这件事我和满月同样是被蒙在鼓里，结婚前一晚，我还为满月高兴，两个人话了好些知心话，没有看出来金夕要嫁朱家的迹象，后来连满月也失踪了，这事情也太巧合。”文秀真有一些害怕李致，却又无法推责，她又何尝不是反复琢磨分析呢？便说：“金正和我提过，在婚事前十天，曾经驾车带金大娘和金夕去东岳庙算命，求姻缘。回来时两人都不高兴，阴沉着脸，什么话也没说，他觉得纳闷没敢问。”

　　“金夕跟着朱组长回门那天，你是见过她的，她又怎么说呢？难道是朱组长逼她？”李致非常激动。

　　“她什么也没说，那种情况下，大家都乱了阵跟，还能说什么？她们都顾着向朱组长哀求。不过看来朱组长也是被蒙在鼓里，你恨朱家也没有用，金夕跪着求朱二少爷带她回南京，拉住车门，不放他走，说如果不带她走，她就横尸在当场。我婆婆也跪下来求他，连我也被朱组长的气势吓住了。”

　　“金夕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她怎么可以千方百计骗我？”李致找不到任何借口替他曾最心爱的女人来开脱，他失望，他愤恨，痛彻心扉，一拳捶在桌子上，振人发聩。

　　“金夕变心”一直萦绕在他心中，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他无法想象这样的金夕，还是他曾经情有独钟的金夕吗？

　　“哥哥，现在家里的嫂子不是很好，家里也安稳，你就别再想太多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文秀温柔地用手拉住哥哥的衣袖，恳切的目光望着他。

　　“秀秀，你回到李家来，不要再回金家，我要不弄死他们一家，真是无法出这口恶气，恨不能此刻就到南京找出金夕，杀了这个**，将一对狗男女全杀光了，也血洗不了对我的耻辱……”李致压抑太久，竟然叫出妹妹的小名。

　　更让文秀害怕的是李致竟然当她的面，骂这么难听的话，说狠话的那副绝决，这是李致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阴冷狰狞的面目，让她害怕，让她浑身瑟瑟发抖，这不是她熟悉的亲爱的哥哥，她吓得泪流满面，失声哀求他：“哥哥，你就看在妹妹的份上，算了吧！丢开手吧，放过金家，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一提这话，李致就再也不能冷静，他凶狠恶毒，凶神恶煞一般，眼睛里充血发红，原本秀气的五官扭曲变形，白净额头上暴起青筋，他叫嚣：“我憎恨金家的每一个人，你呆在金家，我就会连你也讨厌，连你这个妹妹也不认，你死也不回来吗？”

　　文秀泪如泉涌，来不及擦拭，抱着李致像生铁一样的胳膊，泣不成声，说：“你不能逼我，你是我唯一的亲哥哥，我是你唯一的亲妹妹，如果连你也想逼死我，这个娘家我真是不敢回了。本来就没有亲娘疼，现在连亲哥哥也不要我，你让我怎么活呀？”

　　“你嫁给金正，眼里只剩下金家，对我也变心了！是你先不认我这个亲哥哥，胳膊肘往外拐。”说着，李致将手猛然一甩，因为激动而推开妹妹，他用劲过猛，不防备将文秀摔出老远。

　　文秀的腰肢撞在置物架上，跌倒地上，她“嗳呦”一声，扶着腰慢慢蹲下，眼角的泪湿了满脸，头上的冷汗如豆大也随之下淌下。

　　李致回头，发现妹妹的异样，才回过神志，收起阴冷，赶紧扶起她，打开门，大声呼叫董氏和大夫人上来。

　　两人将李文秀扶到客房里，坐下，文秀还在喊疼，伤心地呜咽难止。

　　李致抓过她的手，拉平为她把脉。随后，惊问她：“你怀孕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和我们说？”

　　大夫人听闻也是一脸意外，吩咐董氏收拾一床新被子，扶文秀躺下盖上，李致说：“可能是动了胎气，要小心别让她移动，我马上开一付药，煎一碗先稳住胎再说。”

　　三个女人吓坏了，听说她怀孕是喜事，可是又怕出意外，让人担忧，文秀也不敢哭。

　　大夫人怪罪李致，又抱怨文秀，说：“怀孕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娘家通告一声，这是哪家的规矩？我就不与金家那混账的父母理论，你还是李家的姑娘吗？我们还算是你的父母吗？就算我不是你亲娘，可也做这么多年母女——白让你爹每日牵挂念叨。”手里拿着链珠，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上神保佑。

　　文秀听了，又羞又愧，被大夫人此举感动，心里兼担心害怕，更哭了。

　　李致最终还是心疼妹妹，既可怜她没有生母，又是恨她嫁进了金家，不自觉将妹妹的手握住，暖着。

　　虽然文秀是躺在床上，原本男人该避出去，可是李致是哥哥又是做大夫的人，并不忌讳。他暗地里恨不得她真意外流产，然后离开金家这个虎狼窝，却怜惜妹妹，不忍她身体受创伤，毕竟她心里的疮疤也才愈合，李致心里五味杂呈。

　　幸亏李家是祖传的老中医，并不会慌了手脚，强令文秀躺着不动，不许她哭闹，命令董氏将汤药一口一口喂她喝了，其中再加些安神的药，文秀沉沉地昏睡过去，傍晚醒时感觉好多了，总算稳住情绪。

　　金正傍晚过来接她，才知道文秀险些流产，大家不提她被李致推倒的事情。

　　李致留她在娘家住几天，这种状态不宜行走，休息调养一些日子再送回去，金正也只得同意。

　　第二天李致让人请父亲到县城，李镇长听说女儿文秀怀孕，特别高兴，也责怪她为什么不早些告诉父母，文秀此时甚为害羞：“想过完这个月，稳定一些，回龙山镇专程禀告父亲大人，不想叫父母担心。”

　　“你这个样子难道就不叫为父担心了吗？”李镇长亲昵地为女儿压上衣角，以前在家他也曾为她做，文秀感动得眼角又要湿。

　　当初嫁给金正，李运佑开始是不同意，又因夜宿药王庙两人闹出丑闻，才带不得已同意这门亲事，文秀对父亲总是心中有愧，两人也生了嫌隙，此时知道女儿怀孕，父女两人各自体会为人父母的深情厚意，完全释怀了芥蒂。

　　因为李致与金夕婚事的告吹，李家与金家一度不相往来，作为金家儿媳妇又是李家女儿的文秀，真是两头为难，李镇长对女儿，说：“这些天，让你为难了，以后该回娘家就回来，不必看大人的脸色，金家是金家，你还是你，是李家最得宠的小女儿。”

　　李镇长已过中年，当着大夫人和儿媳董氏的面，说这些儿女情长难免不好意思，将旁边的手绢递给文秀，让她擦眼泪。

　　李家一片欢喜，为文秀的怀孕大肆庆贺，又为她买了许多补品，文秀坚持要回家，董氏以后每天，还将炖好的补品食物送到金正家，姑嫂之间也恢复走动，感情较往日深厚。

　　大夫人虽高兴，但是人都是自私自利，如是她自己的儿媳妇董氏有孕，她会更高兴。想到李文秀一定是受金大娘挑唆，故意不让文秀对娘家人说，就气不打一处，现在金大娘的大儿媳妇怀孕，心里甭提多得意吧？大夫人心里不受用，反而不为文秀高兴，倒希望她真流产，又拿起佛珠，嘴里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金家小儿子正喜跟随金大娘来县城，金大娘是专程看望怀孕的儿媳妇，想把她接回龙山镇金家安胎，方便长辈就近照顾，李镇长却建议暂时不能出门，经不起路上颠簸，第一胎最怕有个闪失，最好在家静养，文秀本来就体弱，胆子又小，离开金正的身边，她害怕，金正也放心不下，文秀便不出门，一直在县城家里住着，恐怕要在来安县生产。

　　金大娘也就只能在县城和龙山镇来回跑，金家渐渐不再提找寻满月的事，只有金百业时常哀叹：“你说这孩子她能去哪呢？躲几天也该回来了，饿了有饭吃没有呀？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孩子别躲了，快回来吧！”焦急之情，令这个粗糙的汉子不免流下眼泪，这都过去多少个日夜，他金家同时失去了两个女儿，一喜一悲，这老汉早就没了风光嫁女时的喜悦，怎么办呢？日子还要过。

　　邻居们都好奇，悄悄向外面玩耍的金正喜打听：“你二姐找回来了没有？她到底哪去了？”

　　金正喜是金家里小的儿子，父母都惯着老巴儿子，孩子没心没肺地回答人家：“我娘说她饿了自己会回来。”

　　邻居便逗他说：“别是被拍花子的人拐走了，被人一摸头，就被拐跑了。”

　　金喜认真地跟人辩解：“小孩子乱跑才会被拐跑，我二姐是大人，她都要嫁人了呢。”

　　金满月离家的事情被作为新奇怪事，被小镇上疯传了一阵子，渐渐就说腻歪了，淡了，便不再提起。发生更新奇更怪异的事情，替代了人们的兴趣，金水桥也不再被人们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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