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秀秀

　　秀水生了男孩，吕氏在心里肯定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儿子，至少也是替代她死去的亲子来到世上，定是秀水这个妖女施法害死她的儿子，又变成女妖肚子里的孩子，再投胎生来世上。——这分明是她的孩子。

　　秀水的死，伤了李镇长的心，同时也伤了另一个男人的心，吕明东不顾胞姐的挽留，毅然离开李家到来安县独立，并发誓至死不再回到龙山镇。

　　人们相信，妖女纵然离开这一世，灵魂也是不死。总之，大家由以前憎恨她，到敬畏她的鬼魂，连提到她的名字，都会觉得后脖梗子生凉风，于是便没人敢提秀水是如何死。

　　暗地里有人传说秀水的药里多了一味，所以是被人害死的，但人一死便没人再追究。

　　一个妖女死了，谁会计较是否被下药害死的，还是难产死的呢？大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吕氏经历了这些变故，性情也不如以前贤淑，拿出彪悍泼辣的气派，说出话来各种危言耸听，镇住了所有知情人士。

　　乡镇里做鬼姑子和跳大绳营生的人，大夫人亲自上门，放下钱，自此也就没了谣言。明里暗里还对众人下禁口令，禁止再提起秀水生子的事，切勿引起秀水地下知晓定然翻身起来害人。

　　镇上人多迷信，对神鬼之事格外敬畏惧怕，也就渐渐没人敢提，吕氏将秀水生的一儿一女，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从此没人再敢提起孩子的亲生母亲。

　　“镇长家的妾”这种话，也变成一种隐讳的话，说了不吉利，逐渐就没人敢提，前人忘了，后来镇上的人皆不知晓。

　　李家现有四个子女，按“钟灵毓秀”取名，两个大女儿李文钟和李文灵，儿子继承原来吕氏生的男孩的“毓”字，却改了中间行字，“致”字是反文旁，符合李家这一代“文”字排行，李文毓变为李致毓，最小的女儿李文秀，她爹管叫她“秀秀”。

　　秀秀拿她大娘作亲妈，却不知道她是大娘眼中隐形的刺。

　　本来大夫人吕氏以为秀水一死，立时放下心中的包袱，感觉身轻如燕，重新做人。

　　她决定将两个孩子视如已出，做到贤惠又容人的好名声，同时有了儿子，她再不用为子嗣的问题而伤脑筋，心里格外舒坦，下半辈子有了依靠。

　　渐渐地，她发现，世间就没白拣的便宜。丈夫为女儿取乳名“秀秀”，中间隐隐怀想秀水的意味，可忍！不可忍受的是李运佑的态度，他太过溺爱这个女儿李文秀，远胜过对待李家唯一传宗接代的儿子李致毓。他怜惜这两个失去亲生母亲的孩子，却对儿子格外严厉，对女儿格外放纵。

　　李运佑一反常态地细心地照顾一个小孩子，抱着秀秀让她一直腻歪在旁边，仗着他的疼爱，秀秀常胡闹不听话，惹人讨厌，他都能容忍，舍不得管教，这样孩子不免养成娇气任性的脾气。

　　吕氏更喜欢儿子李致毓，他更像是她亲生，对，就是她生的。她把他当个宝贝，当成寂寞日子里唯一的依靠与寄托。她恨透了秀水，却把李致毓当作上天给她的宝贝，是他死去儿子的重新转世。她不能再生育，这个心病自秀水死去就痊愈了。

　　看到吕氏对儿子的疼爱是发自内心，李运佑放心地把儿子交到妻子的手里抚养，却把秀秀放在心尖儿，请了一个奶娘在秀水原先居住的挎院里，专门照料小女儿，把对她的溺爱当成独自享受的秘密。

　　吕氏早就放话出去了，整个镇上不许再有人提秀水这个人。只当秀水没有存在过，两个孩子都是她亲生的，“你们听好了，我家四个孩子，都是我吕氏生的，要是让我听到一个‘不’字，我就让他在龙山镇混不下去，来安县里也甭想呆！”

　　那时吕氏两个大女儿也还小，都不太记事，也不明白大人间发生了什么，就算两个孩子听到什么，也会无条件站在母亲一边保守这个秘密。他们四个人只有一个娘——就是大夫人吕氏。

　　全镇的人都曾受老镇长的恩惠，又摄于吕氏的威严，并且得到李运佑的默许。所以没几年，秀水就彻底从传说中消失了，连同她的美貌一起埋进泥土。

　　只有水脚湾静静地躺在月光下，起伏的湖水反光，投照在秀水旧宅后院的墓地上。石碑上一行字，“秀水”之名，还在月亮下隐隐闪着光，每年都有描新，陪在她身边的是她早逝的爹和亲爱的娘，不管是否如传说中那样，她死了，葬在父母的臂弯里，她就是他们的亲闺女。她像未嫁的女儿一样，埋葬在娘家的坟地里，没有说明原因，没有丈夫的署名，无声无息，如她来到世间一样，离去并不被人记起。

　　孩子的成长不知不觉，很快出落出模样儿，两个孩子的眉眼都像极了秀水，眉清目秀，与吕氏两个大女儿完全不是一种风格。不过两个孩子的脸形倒是像运佑，略显长形。

　　秀秀细长的眼，柳叶一样的弯眉，不用描画，天然是靛青的发，雪白的脸，虽说比不上当年秀水的容颜，不过也算长得漂亮突出。吕氏心时暗想她长得跟个戏子一样，天生妖媚之气。看她围绕着李运佑的样子，会联想到她最不愿记起的秀水，不由自主地就对她心生厌恶。儿子李致长了细眉细眼，少了男子汉的气概，连李运佑都觉得儿子长的有点儿脂粉气。

　　只要想到这些都是随了谁的根儿，大夫人就不能完全消除对秀水的恨，秀水虽死了，却化为无形的空气，无处不在。

　　总之，吕氏对娇纵的秀秀也不上心管教，心里暗想：由她以后在别人身上吃亏去。自从秀水出现，她就从没得到过丈夫的爱，秀水死后，她知道她也永远不可能从丈夫那里得到那样激烈的情爱。有秀水之前她也不曾得到，而秀水后她也完全死心了。李运佑此后去她房中睡的日子也不多，他一个人睡在秀水的房间里，直至秀秀长大，秀秀独自住进秀水的房间，他另辟了一间书房，多半睡在那里。他空闲时就进女儿房间，看望她，让她坐在膝盖上听她细语闲话，他依旧怀恋秀水，对她的爱恋一日不并消减，只是移交到女儿身上，大夫人心里明白。

　　李运佑与吕氏不过是最平常的夫妻，那种激烈而深刻的情爱对平常不过的夫妻是多余。只是自己没得到而别人得到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看李运佑把秀秀放在手心里，吕氏对秀秀的冷淡基调就定了，她不可能敞开心怀由衷地喜爱这个女儿，吕氏与秀秀一直隔心隔肺地做着母女，只是人情外面尽力做出母女的样子。

　　袁家大族长当镇长两年，因为不能公平处事和他为人私德不俭，被摆免了，李运佑与吕氏在镇上的威信也逐渐恢复，李运佑依旧被推举继任镇长。李镇长的医馆是乡民生活不可缺少，吕氏被尊称为“大夫人”，镇上人家可能都欠李家人情，也都给李家面子，不敢揭他家之短。

　　金宅前听袁二爷讲故事的人，都深深沉浸在悲伤的故事中，被秀水的神秘而短暂一生与李家两个孩子不为人知的身世，唏嘘不已。金百业家是在金大娘怀第二胎时才搬来龙山镇的，虽然当时也听到议论，毕竟当地人不会对外乡人提起这种隐秘而充满妖气的事情，他们是自我保护，祖辈传下的命运是不足为外人道。

　　金家兄妹在心里想，李家兄妹太可怜，竟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世，从不去拜祭自己的生母。虽然李家比金家富有，李致是李家独子受到各种重视与栽培，秀秀是从来忧愁的大小姐，任性娇气，吃穿用都是金家姐妹所不及，但此刻金家兄妹觉得自己更幸福。连金正也不禁对秀秀心生更强烈的怜悯。

　　金夕与小满对那段双胞胎不吉的说活，心里阴影加重，但是都更同情李家兄妹，想要对他们更好。暗下决心，不能让李家兄妹知道这么悲惨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

　　更深露重，大家散去，各自回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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