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她的侧颜

　　第一轮宴席结束后翻盘，留下的尊贵客人们被请进印守堂喝茶看戏，新换上来干净的茶水瓜子干果碟子。

　　下一轮十桌的客人开始坐席，第二轮开席是请近邻近客、乡里、家人、戏班杂役或身份次之的人等，李镇长恐怕很后悔，早知应该将金老板安排在第二轮开席。

　　多半是邻居、家人、亲戚、和来帮忙的人都去坐席了，原本挤在印守堂看戏的邻居，这时都被请去入席，看戏的小孩也被大人唤回家吃饭了，印守堂里一下子空旷起来，空出许多座位。

　　台上正演着郑老板的扬剧班子，剧目是《五女拜寿》，也不知道唱到哪一出，只见旦角穿得寡淡，表演站在风雪中，受着刺骨寒风，瑟瑟发抖，吚吚呀呀在那儿边哭边唱。

　　冬日里天黑得早，印守堂的屋檐下一溜排的红灯笼已经点上。

　　朱组长原本就不上心听戏，根本没听明白唱词，这种维扬戏的小剧种，他不是第一次听，排场扮相跟真正的戏园名角没法比，他所见的富户人家的婚姻、寿诞一类喜事唱“堂会”，也都是请京剧名角和昆曲名家。

　　朱组长无意看戏，打量着印守堂的四合院布局，观察一下远近看戏的人。

　　有一个女孩的侧脸，一下子吸引住他。

　　正在他右前方，她一动也不动，很长时间盯着戏台，像定格了一样。

　　她周围没有人，没人敢上前跟她搭话，哪怕说一句话都怕破坏她的遗世独处。

　　纵使戏里的场景换了，旦角下场换净上，她也没有动一下，沉浸在故事中，是她太认真，太特别，那种气氛一下将他吸引住，无法移开目光。

　　她竟然哭了，无声的眼泪淌下来。

　　她那么安静，安静的让人感动。

　　这出戏一定是悲剧，她哭得太逼真。

　　虽然坐在黑暗中，这个角度只能瞅到她侧脸，还是能感觉到淌过她面颊的眼泪是温热，无声无息地灼烫那玉雕石刻的曲线。

　　仿佛演戏的人是她，用脸上的表情演绎舞台上的戏剧，或是内心的争扎，丝竹喧闹之中，独独她是最感人的一幕。

　　朱世永不自觉地看一眼戏台，再回头看她，似乎她的演绎更容易读懂全部。要多大的想象力才能把这么普通、粗糙的戏剧，理解成如此巨大的伤心？用那么精致的表情，细腻的投入？

　　很好奇，那戏文里究竟说些什么？朱世永无法明白，他看懂了她的表情，甚至有些好奇心，“那戏文里究竟说些什么有事，为什么总让她哭了呢？”

　　她的五官非常立体，她有美好的侧颜，她伤心地蹙紧眉头，她入戏，完全察觉不到有人一直在背后看着她。

　　戏剧在她的世界里，她却出现在朱世永的戏剧里。

　　过了许久，也许很短，感觉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一束神奇的反光，划破他与她之间凝固的空间，将他从沉梦中惊醒。光束似愈过千年，时光磨钝的宝剑，离鞘面出，反射出的深邃的光芒，不是宝石般耀眼，并不似是星辰闪烁，却宛若神衹。

　　朱世永眯起眼睛，迎着光束，寻踪觅迹，窥其来源。

　　她颈项竖领之外，挂着的是一枚银制神器——在灯笼的光照下，反射出银质的白光。那宛如一枚锁，锁住时光，此时被光线激发，放出其中锁住的时间，他逆着时间的长河，终于遇到了她。

　　反射出钝钝的光，晃着他的眼，看不清她的面貌，也看不清她的颜色。

　　那光束间隔他俩，恍如天河，就在对面，与她共同跌入梦境的世界，穿梭于从没有过的奇异的空间，将他和她笼罩在同一时空中，只隔着那道光束，仿佛寻着光束就能找到她。

　　朱世永此时唯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做什么才能让她不哭？”她的每一滴眼泪都砸在他心上，咚咚作响。

　　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世永哥！世永哥！”由远及近。

　　他转头一看是一脸傻气凹凸不平的金正，站在旁边，打断他的幽梦，他才又听见周围人的嘈杂。他又回头去寻找那枚钝剑的光芒，却全然不见，侧颜精美的女孩也不见，完全像是被从锁中放出的时空，他幻化成了一场奇异的梦。

　　李致和金夕嬉笑斗嘴之声，实则是少男少女的打情骂俏，文秀假意讨论那戏台上的妆扮，金正实则非议现实中谁高谁低。整个晚上朱世永再没记得谁说过什么，他们都以为他喝醉了，不胜酒力。他只有不想遗忘那张别致灵气的侧脸，在他的戏剧里流下眼泪，至今还湿在心尖。

　　朱世永觉得自己真是醉了，朦胧不清，“开坛十里香”果然是好酒，敌得过“醉生梦死”。

　　晚上他住在镇上清流茶楼后院的一间客房里。尽管金正一再邀请他住他们家，李致也请他在他李宅睡一晚，但是朱组长还是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睡客栈，他以为自己一沾床就会睡着，不想再去应酬别人。

　　茶楼老板胡五丰，人称“茶房老五”，实际上茶楼并没有楼，就像老婆饼里吃不出老婆，东坡肘子不止苏东坡会吃，叫花鸡也不是叫花子能吃得起的。

　　依稀记得，金正与他妹妹告别之前，热情地邀请朱世永明天中午去金家吃饭，他本该拒绝一早就直接回县里，但他却有些心不在焉，看着金夕的笑脸不容拒绝，他醉得不醒人事，就同意了。

　　分不清是为了踩他一脚倒入怀中的金夕，还是为了一部戏剧，明天她还会上演吗？

　　朱世永摇头暗笑，决定与周公约会，他就会把这一切全都忘掉，明天是新的一天。

　　半夜里正模模糊糊睡得香，突然屋后一家小孩开始哭泣，先是小声，后来越来越清晰，尖细尖锐的声音，像是被鬼掐住了脖子一样惨烈，夹在呼呼的北风中，特别近，仿佛就环绕在屋顶外，就在耳边，一声接着一声地哭叫，痛彻心肺。

　　然后是一个年轻女人哄小孩子的声音，来回踱步，在唱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走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哦哦，不哭，不哭……”

　　时间久了，又夹杂大人的咒骂声：“刚生下来就每夜哭不停，都两个月了还是没好些，吓得邻里难安，家无宁日，难不成是恶鬼缠了身……恐怕是养不大的。”

　　老婆子的嘘声，息事宁人一般劝解：“不可瞎说，有的孩子就是这样，哭满百日自然会好的。青天白日里也还算安生，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才哭闹，这孩子是日夜颠倒了。会好的，会好的……”

　　年轻的女人也发出呜呜的哭声。

　　老头子气不过，继续咒骂道：“一定是女妖作祟，什么法子都使了，红纸写着字，各处路边树上贴了，各方的大神也拜过，连东寺港的土地庙也烧过香，还是止不住哭声，夜夜这么嚎，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真留不住也算了，没的这般吵嚷得邻里无法睡觉，惹人讨嫌。”可怜老人一片苦心，他自家人骂了别人就不好动口再骂，也好对被扰的邻里有一个交代，善良的邻居第二天反而要劝慰一句。

　　狗也没被惊醒，一片犬吠，夜失去了安宁。小孩子一直哭声响亮，犬吠却无力继续，最后只剩下尖利的哭声，反衬得深夜更静了。

　　起风了，夹在风中哭声哽咽，和女人喔喔哄孩子的声音，让人汗毛都竖起来了，如何也睡不着。

　　风将孩子的哭声放大数倍，越哭却越起劲，欢声雷动，如一墙之隔，顺着门缝爬行进了室内，朱世永一夜毛骨悚然，迷迷糊糊，无法安睡。

　　天亮时哭声骤歇停了，气力不足的尾声嘎然而止，仿佛直接就关闭了来源。让他怀疑只是自己迷糊的一场梦魇，昨夜的一般都不曾有过，一笔勾消，只是噩梦中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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