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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大夫人


  大夫人的寿材被寄放在药王庙两年,秋天还让人抬出来晒了,又油了一遍漆,油好晾干后,大夫人还亲自去药王庙看,掀开盖着的红布,用随身的手帕把寿材擦了又擦,那漆光亮得可以照见人。

  想着丈夫却没这般福气,如果丈夫死在头里,恐怕这具棺椁要先给他用,但是李镇长断然不会早死,幸亏那个女人早死了,害得她不得幸福,又害得吕明东不能回到她身边。

  李镇长因儿子较小,又未娶儿媳妇,虽然他们外孙外已经添了,却没有正牌的嫡亲孙子辈,有了孙子辈的人才能尊称为“老人家”。李镇长今年五十大寿,并没打算给自己准备寿材,他说:“等儿孙满堂时再替自己置备,六十岁甲子年时再置也不迟。”

  李镇长的面相显得年轻,大夫人却已显出老态,女人真不经老,而丈夫还风采依旧,这也是让大夫人在心里替自己无限惋惜。

  想当年,她还穿着红裙,当家作主,一副富贵气派。丈夫生辰那天站在李运佑身旁,夫唱妇随,风光地出门招待客人。如今虽然风光依旧,依旧当家作主,她却觉得自己如身上酱紫色的绸面长襟一样,虽然华丽昂贵,却颜色黯淡,照不出明艳的面色。

  再怎么打扮,她都讨厌镜子里的自己,那里头不是她以为的自己,像换了一个人。

  当清朝未亡之时,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女人出嫁后才能穿大红裙褂,未婚的女孩不能穿,要夫妇双全才能穿红裙,没有丈夫或死了丈夫的女人不许穿,妾或姨太太更没资格穿红裙,惟有正室才可以穿红裙。即便妾的儿子高官得坐骏马得骑,科甲发达做了大官,她也一辈子甭想穿上正派的大红裙。

  她恨恨地想着心情,反而给自己一种勇气,也从恨意里找到了寄托。

  作为穿红裙的正室大夫人,红裙在许多年里是她的一种骄傲。如今脸上失色长了皱褶,涂了脂粉也扮不出清靓。大夫人心里依然会梦想在这种日子,想要穿上红裙正装出门迎客,显摆一下她心中的得意,比起她恨的女人,她是该无限得意。

  得意也罢,失意也罢,真是岁月不饶人呀!

  再也不能穿红绸衣裙的年月,又过去了多少天!

  此时,镇长家的院内正沸沸扬扬,哪里容下她胡思乱想呢。

  腊梅花的香气,随风时浓时淡,时深时浅,似有若无。

  还不到三十岁的大女儿李文钟,也如母亲一样方脸,性情却过分稳重端庄,年纪尚轻却也如母亲一般穿得深黯,她长相原就不引人注目,连脂粉也不施,更不喜艳丽着妆,寡淡的如同清水面条。

  大女儿正是父母丈夫儿女齐全的人,正该穿红裙的福分,却故扮老成,坦露着宽额头,梳着偏平的发髻。棕黄的对襟长袄配皂裙,虽然都是上好的绸子,过于彰显正房少奶奶的身份,两个孩子中最大的也不过七岁,便端庄严肃得跟老祖母一样。

  李文钟还不无炫耀地对母亲说:“我们族里亲戚家里孩子结婚,人家都争着要请我去做搀亲太太呢!说我父母与子女双全,正是有福气的人,最符合搀亲太太的资格。”

  她母亲斥责她,说:“你年纪轻轻的,孩子也没几岁,做新媳妇才过几年呢?做什么搀亲太太?你也注重一点,无论公婆面前,还是男人面前,还是要撒娇讨巧。没有娇俏的模样儿,也不能失了温柔的脾气。”

  文钟扑哧一声笑了,她没想到母亲会和她说这些体己的话,她犟嘴说:“我事事都顺着当家的,那还不叫温柔么?”大夫人知道这些话文钟听不进去,她自己年轻时也听不进去,还好大女婿于丽吾是个老诚实在的生意人,没有读书人那么多花花肠子。

  此刻,于家少奶奶李文钟在后院里忙碌着,指挥着下人将刚蒸出来的五十个大寿桃,点了红,捧出来,正要端到正堂,摆上条案。

  大盘的寿桃冒着热气,白雾腾腾,被点上红色的桃唇,让人看着就艳丽喜庆。

  突然间,从后挎院里跑出一个女孩儿,橘红的长袄下露出半截浅色的凌裙,一直盖住鞋面,鞋上的绣花格外精巧,脚步儿零乱,嬉笑着跑出来,一边像捉密藏一样地躲着谁。

  女孩子想拉过文钟来,用她来抵挡身形,却差一丁点儿撞上端寿桃的下人,侧身轻轻一让,手臂划过半空,修长的手指养着丹蔻一样的指甲,恰巧将托盘中的寿桃蹭掉了一只。伴随着“哎呦”一声,寿桃滚落地面。

  后面追出来的后生,笑着叫道:“让你别抢,看!摔着你!”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滚落在地的寿桃,气氛有些不祥。

  女孩自闯了祸,吐了一下舌头,很快又并不以为然,细眉白肤极为娇俏,步态优美,遍体凌罗。她一边还心疼地嘟囔着:“哎呀,差点儿碰断了我的指甲,留了好几个月,才这么点儿长,如果折了就可惜了。”

  她把两只手伸展开,抬至眼前来仔细检查。右手大拇指藏在掌心,手心里露出攥着东西。

  寿桃掉地上,脏了。

  大夫人皱眉忍耐,心里掠过不吉利的阴影,可不是动气的日子,可是又如何能喜笑颜开呢?

  这个穿橘红长袄的姑娘神情自若,正是李家最小的女儿文秀,大夫人穿觉得她身上的橘红特别刺眼,心里恨恨地想,“父亲生辰里,打扮得娇艳,引人注目干什么?又不是相看的日子,倒是一付福薄命单的模样,也只配穿橘红桃粉,永远配不上正红。”大夫人心里偏爱大女儿,相比之下,高低立见,真觉得大女儿长得粗笨些,确实是有福气的样貌。

  大小姐文钟已经先开口怪罪:“秀秀,你一个大姑娘家,就不能安静一会儿,这家里人来人往,都快要嫁人的姑娘,尽这么胡闹,被外人撞见了成什么体统?”有些着急又教训,焦急地说“怎么办?点了五十个寿桃,现在少了一个。”

  文秀口齿伶俐地回答姐姐:“大姐,要怪就得怪哥哥,如果不是哥哥追着我跑,我哪里会撞到?”

  追在后面喘着粗气,在冬天空气里喷出白雾,高高瘦瘦,笑得细眉细眼的正是李家独子李致毓。他看到妹妹闯了祸,略收敛了举止,向大姐告状说:“取对名字很关键,你看,大姐您是稳如钟,如果秀秀取名叫‘文静’,这时就端庄淑静地呆在后院闺房,像个大家闺秀一样锈花养草,不像现在女盗匪一样,抢东西还横冲直撞、东躲西藏啦!听说长山头上有个女土匪就叫李秀,名字只差一个字。”

  文秀有恃无恐,并不怯怕,举着手里的东西还不忘回嘴:“文秀怎么啦,照样秀秀气气,锦心秀口。喂——倒底谁是你的亲妹妹呀?竟然想要偏心向着外人。”

  李致也不抢回,不肯承认:“我哪里向着外人啦?别在那里瞎说。”又吓唬她说:“桃木是辟邪的,你留着吧,辟一辟你一身的邪气!”

  文秀知道自己生得漂亮,家里人为什么把她长得美说成邪气呢?连哥哥李致都不知轻重地这么混说,她瞪着眼,赌气道:“倒底是亲生的妹妹重要,还是青梅竹马的金夕妹妹重要呢?我不如她亲吗?”

  李致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亲妹妹!”

  文秀还要回嘴。

  李致将手放在嘴边,示意她母亲在旁边,不再与她斗嘴。

  文秀假意挑了挑眉,做了一个小动作,暗暗羞她哥哥:“我可听见你私下里,叫她亲妹妹来着!亲妹妹——”

  李致知道大人面前要注意分寸,今天是宴客的大日子,他不能兴趣盎然地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在母亲的数落他之前,他垂着头乖乖溜去外厅。

  大女婿于丽吾,正好经过内院,停下来脚步,一瞧便知发生了不愉快。望着鹅蛋脸尖下巴,蹶着小嘴的小姨子文秀,和正在生气的于家少奶奶,又被弟妹两人弄得哭笑不得,他安慰妻子道:“不打紧的,后厨一定有多做的,再点一个红,送出来就是了。”他媳妇只有照做,回内厨去安排。

  于丽吾身材微胖,一张油光的阔脸常挂着生意人的笑纹。大女婿一直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小姨子,当成自己的小妹子,文秀娇俏伶俐的模样儿,跟丈母娘与自己的老婆完全不是一类,所谓“一窝的小狗不同样”。他不知是被小姨子的淘气,还是被自己脑中出现的比喻给逗乐,兀自眉开眼笑。

  总之,十个手指有长短,一个家里倒养出两样人来。

  于丽吾也能看出,在这个家里,讨厌小姨的和喜欢小姨的分两个极端,他只能算是个中立派,不偏不倚。

  大夫人表情有些厌烦,真心盼望文秀能早日出嫁。这种大日子,只希望她能好好守在自己的房里,绣花也好,弄草也好,别出来在人面前乱晃荡,晃得她眼都晕了,惹她心烦。大夫人除了偏疼独子李致毓一些,就最喜欢大女儿,连嫁给泰兴粮行的二女儿文灵也不讨她欢心,大夫人心里想,如果小女文秀能嫁得远远就好了,眼不见为净,为何偏偏是大女儿的文钟嫁到滁县这么远,难得一年节气里只能回来两三趟。

  如今家里只剩文秀,在家里端着正牌大小姐的架子,作威作福,两手不沾阳春水,只知保养那双纤巧的手指甲,父亲大人的寿宴也不能像大姐一样在厨房帮忙,反而将寿桃撞到地上,这是多不顺心的征兆呀。

  凭她这种娇生惯养的脾气,就算有漂亮的模样儿也不一定就能嫁进好人家。虽说这个世道已经变了,一娶一嫁一夫一妻,再没有给人作小当妾的。可是女孩子贤惠端庄才能讨长辈欢心,哪家的婚姻不是父母说了算数呢!

  凭借父亲李运佑的背景挑选乘龙快婿,女儿这种德行也难被大富大贵的人家看上。

  这对父女在这点上,最让她看不顺眼。连一旁呵呵傻笑的大女婿,胖墩墩的圆身膀,她也看不上眼,呵斥大伙儿:“大家也别光顾着杵在这里,各自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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