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歌妓

　　“侯公子这话说得不错，最近有一个朋友从北方来到南都，听他说，建奴是今年九月份攻破的边墙，如今整个北直隶都在奴虏的袭扰之下，朝廷已经调遣各路大军北上拒虏了，包括一直在中原剿寇的洪总督，还有总督大同的卢象升，可见朝廷对这件事的重视……”

　　陈贞慧轻啜一口酒，随口接道。

　　曹文焕心头一震，一个名字跃入了脑海，以至于众人下面的话，他都听不到了：卢象升？这次是建奴第三次进关，正是发生在崇祯十一年的九月，如此说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卢总督，就要在这个时候以身殉职了。

　　想起卢象升，曹文焕心头的感情五味俱陈，可以说，他在边堡从军，如果不是正巧赶上卢象升担任大同总督，那么他根本不会在杀胡口一战中名声鹊起，恐怕功劳都被王朴和他的部下贪墨了。正是清正耿直的卢象升，才让他脱颖而出，一路被朝廷提拔。没有卢总督，他现在还在杀虎口的军营里，做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把总。

　　无论在现代的书本中，还是真真切切的面对卢象升这个人，曹文焕一直对他推崇备至。当年，他离开阳和城进京面圣，卢象升正巧出外巡边，两个人就那么草草的分别。曹文焕原来以为，自己进京之后，还可以回到大同，可是没要到那一次之后，就是诀别之期。

　　如果当年他知道自己回不了大同，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会给卢象升一些提示，让他在崇祯十一年的时候多加提防，以免遭到毁身阵亡的噩运。

　　但是，反过来说，以卢象升刚烈的性格，就算自己真的提示他了，他就一定能够遵循自己的话，不去和建奴以命相搏吗？

　　曹文焕的思绪有些混乱，正在迷糊之时，忽然听到屋门响动的声音，杨龙友哈哈笑道：“来了，来了，让各位久侯了，为了尽兴，杨某特意挑了一位才貌双全的清倌人。”

　　随着声音，杨龙友已经转过了屏风，在他身后，跟着一位清秀削瘦的妙龄少女，穿着一身大红绫罗短比甲，微微低着螓首，雪白的娇容上带着一抹红晕。

　　“诸位看，杨某的眼光如何？”杨龙友挥舞折扇，有些得意的道。

　　此时，其余众人正在清谈政治，围绕建奴进关的事情闲聊了半天，曹文焕因为思念起卢象升，对于众人的争论并没有太在意，这时候杨龙友带着歌妓进入，显然把所有人的精神都吸引了过去。

　　冒襄第一个拍桌叫道：“哎哟，杨兄，果然好眼光，想不到这醉仙楼中，还藏着这等秀丽绝伦的清倌人，真让我等一开眼界，不过呢，这论起花容月貌，秦淮河上的倌人可谓数不胜数，我等需要的可不是庸脂俗粉之流，就不知道这位清倌的才艺如何？”

　　杨龙友笑道：“若论才艺，她自然比不上秦淮旧院的那些艳姬通诗博画，不过，此女也应该算是卓跞才情了，听店家说，她可是能歌善舞，在南京教坊司的乐籍里，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了。”

　　“哦？”

　　听杨龙友这么一说，众人都把目光望向了少女。少女似乎也知道眼前这些人，都是时下名动江左的风流才子，玉颊微微一红，睫毛低垂，轻轻福了一福，轻声道：“小女方芷生，见过各位公子。”

　　这莺声燕语一出，果然令这些风流文人们赞叹不已。只有曹文焕，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太阳穴却轻轻鼓了一下。

　　“方芷生？这个名字好熟？”略一沉思，曹文焕恍然大悟，这位方芷生似乎应该和杨龙友有点关系啊！曹文焕在现代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些关于杨龙友的小传，记得秦淮河上有位歌妓似乎是嫁给了杨龙友作妾，名字就叫方芷生。

　　如此看来，这位方芷生应该是和杨龙友相识了。不过，怎么看这个情形，杨龙友和她似乎也是刚刚相识，难道两个人之间，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彼此认识的吗？

　　瞟了一眼杨龙友的表情，只见他谈笑风生，骨子里似乎对于旁边的方芷生并不太重视，但是方芷生却像是小鸟依人似的半躲在杨龙友身后，眉梢眼角都在瞟着那位年长他二十多岁的江左名士。

　　这一个举动，落入曹文焕的眼睛，再加上他仔细梳理杨龙友的历史，让他想起了历史上的一件事。

　　他记得在这个历史时期，有一个人似乎也隐居在南京。此人也是知名的明末文人，甚至文学上的才情一直被后世所称道。只是由于在明末激烈的政治党争中和魏忠贤扯上一些关系，被东林士子所蔑视，称之为阉党中人，一直倍受打击排斥，此人便是后世颇有争议的人物阮大铖。

　　据历史记载，阮大铖和杨龙友的大舅子马士英是知交好友，而马士英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因为明朝灭亡之后，在南京扶植福王朱由崧，而被东林复社中人痛恨，著述众多野史大加鞭斥。不过此时的马士英，因为在宣府做巡抚的时候，被监军太监王坤弹劾贪墨，被罢了官职，目前也在南京留连驻足。

　　阮大铖身居草野，一直被复社和其它清流文士痛骂，一心想修复关系。他听说侯方域来到南京，便有心让颇具声望的侯公子搭桥，化解他和复社名士之间的矛盾。于是找来好友马士英，而马士英又给刚刚来到南京的妹夫杨龙友捎了信儿，让他出面去接触侯方域，以便和阮大铖之间建立联系。

　　想明白这一节，曹文焕才知道，为什么杨龙友会专程到方家拜访，他的初始目的很显然是冲着侯方域去的，只是侯方域当时并没在方家，他才转而去结识自己。也许杨龙友听到方以智兄弟说起自己的事情，又知道他和侯方域一起结伴来的南京，这才盛情邀情自己。一来可能是自己这两年闯下了一些名声，杨龙友确实有意结交，二来就是利用自己，再和侯方域搭上线。

　　曹文焕开始还奇怪，杨龙友怎么会找上自己，现在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杨龙友说他和南京的著名刻坊熟门熟路，这话是假的。真正和南京著名刻坊熟门熟路的是阮大铖。此人家财万贯，又有惊天纬地的才华，尤其对于曲词造诣颇深，坊间许多口耳相传的著名曲词都是此人所写，他自然会和那些著名刻坊有瓜葛了。

　　现在，杨龙友以一个区区华亭县教谕的身份，却敢带着这么多人来到官办酒楼“醉仙楼”挟妓挥霍，当然有富可敌国的阮大铖授意了。

　　“方芷生？你也姓方？我听你说话，似乎有桐城口音啊？莫非也是桐城来的？”方其义瞪大眼睛道。

　　方芷生浅浅一笑，妙目低垂，轻声道：“小公子好耳力，小女已经来到南都好几年了，小公子居然还能听出小女的桐城口音。”

　　“哎呀，我们也是桐城人氏，你也姓方，莫非以前还是咱们的本家？”

　　方其义一句话刚说完，猛然想起什么，自知失言，急忙掩口，偷偷的望了兄长一眼。眼前这位女子虽然也是桐城人氏，但是现在只是一个低等的教坊司歌妓，自己口不择言，居然和她认起了亲戚，岂不是自贬了身份。

　　众人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是暗暗好笑，不过，方以智却仿佛并没有听到弟弟的鲁莽之语，孙临也一言不发，一口一口的喝着酒，似乎满怀心事。

　　“咦？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杨兄好心找来清倌人给大家解闷，怎么你们两个如此不解风情？莫非是对这位清倌不满意吗？”冒襄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调侃着说了一句。

　　方以智瞄了冒襄一眼，又恶狠狠的瞪了方其义一眼，叹道：“冒兄和诸位有所不知，适才你们说起建奴进关之事，小弟也听说了，现在已经是严冬，前些日子接到姑丈写来的家信，听说建奴在北直隶大加蹂躏，现在已经向南，逼近了黄河两岸，隐然有进入山东的迹象。这些日子，姑丈和山东巡抚颜继祖正在商议御敌之策，我是为姑丈一家担心啊。”

　　方以智一番话，让众人面面相觑。除了曹文焕了然于心之外，其它人一愣之后，纷纷宽慰起了方以智。

　　方家兄弟的姑丈张秉文，是方孔炤的大妹方孟式的丈夫，此时担任山东左布政使，和孙临之间，自然也沾亲带故。崇祯十二年初，清军打进济南府，活捉了德王朱由枢，张秉文及妻、妾全部壮烈殉国。

　　现在，这件历史事实还没有发生，所以方以智只是凭空担心，众人也都纷纷劝慰，说什么“朝廷已派大兵勤王，山东又是德王藩所在地，朝廷不能不管，只管放心”云云。

　　“好了，大家不要凭空担心，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区区逆虏，还能翻了天不成？咱们不必杞人忧天了，还是看看杨兄找来的这个清倌儿，有什么本事？快快展示给咱们看看，如果好看，咱们自有银子打赏，陈兄，你说是吧？”

　　冒襄说着，冲着旁边的陈贞慧挤了挤眼。陈贞慧醒悟，连忙点头称是。

　　杨龙友也乘机道：“这样最好，方芷生，你就到前面施展本事，让咱们见识见识。”说着，有意无意的瞟了方芷生一眼，目光大有深意。

　　方芷生会意，浅笑道：“小女只是庸脂俗粉，比不得秦淮河上的众多姐妹，这就献丑了，若有不到的地方，请各位公子海涵。”说着，再次福了一福。

　　这一切自然没有逃过曹文焕的眼睛，心里冷笑一声，持起一杯酒，仰头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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