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百年盛事
楔子百年盛事
乙未年腊月初八。清晨。大雪。
萧生生在床上睡得正香甜，梦到三十年前，还是英俊小生一枚的自己，姑娘们捧着鲜花含着笑靥深情款款的追着他上天入地，哭着喊着打着闹着非他不嫁，爹娘每日都看着被踩坏的门槛唉声叹气，“这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萧生生在梦里大笑出声。
不枉少年。不枉此生。
梦，渐入佳境。有倾城女子翩跹而来，已然在绣着合欢花的锦帐中，香气袅绕，红烛高照，软玉温香……
萧生生觉得手脚都由不得自己了，他仍在挣扎着勉励自己：君子坐怀不乱，小人才猴急猴急。镇定。镇定。
竟然，真的定了。
这梦，就定在了此时此刻。
门外有人高喊，“萧生生，接旨——萧生生，接旨——。”
接你妹合生公主的旨。
接你妹长安公主的旨。
接你妹月嵘公主的旨。
……
萧生生在心里把当今皇上的七个妹妹依次问候了一遍，才解气的爬起身来，床头的大穿衣镜中人影一晃，出现了一个弓背缩肩面容黑瘦的糟老头子。
哪里还是梦中如草的少年？
萧生生气得一脚将那穿衣镜踹倒，又上去狠狠的踩了几脚，可恨这个时代的穿衣镜乃是青铜所制，他实在不能奈它何，反是觉得脚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一跤跌倒，再也站不起来了。
萧生生简直要哭了。
想想往日风光无限，现如今却是连个破镜子都要欺负他年老缺钙骨质疏松。
到底，怎么就落到了这般田地呢？
那些如绿头苍蝇般嗡嗡嗡嗡的叫着扑过来的弱柳扶风如狼似虎的女子都去了哪里？
门外传旨的太监早已失去了耐心，又大叫一声，“萧生生，接旨。”破门而入。
——这哪里是传旨？简直就是黑白无常索命。
萧生生把那声悲惨的呜咽生生的吞了回去，抬起头，堆满褶子的脸上又堆了一层谄媚的笑，“王公公，是你老人家？原谅在下就不起来迎接了。”
他就是想起，也起不来了。
只是把身子拢了拢，撅了撅屁股，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跪着的模样。
王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历经世事，早已修炼成精见怪不怪了，就算是皇上皇后带着诸妃在他面前列队大跳广场舞，他的眼皮也不会多抬一分一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赐萧生生居凌烟阁，撰写东华国乙未年大事记，事毕方可离开，着，即刻启程。”王公公读毕，一脸同情的看着萧生生。
萧生生把吞下去的那声呜咽又吐了出来，还是大吐特吐。
“王公公，你老人家没读错吧？”
“萧公子，轿辇已经在门外候着了。”王公公的声音依旧是纵碧波万顷，不惊一澜。
“我不去，我不去。我写就是了，我这就写，立刻写，马上写。闭月，羞花，快来伺候纸墨，沉鱼，落雁，来扶我起来，快点——”
两个彪形大汉就在萧生生的惨嚎中走进来，像拎起一只得了瘟病的小鸡似的提起萧生生，一路提溜出去，扔到月洞门外的轿辇里。
屋子里，闭月看着正在对弈的羞花和落雁，有些不忍的说，“我们这样见死不救，真的好吗？”
一向性子沉稳、擅长神补刀的沉鱼正在修剪指甲，左看右看，摆弄了一会儿，方缓缓说道，“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每次不都这样吗？”
闭月欢快的笑出声，继续咯嘣咯嘣的磕起瓜子儿，“也是。姐姐这样说，我就没有罪恶感了。”
羞花抬起风霜满面的脸，嗤的一声冷笑，傲娇的说道，“贱人就是矫情，好像你懂什么叫罪恶感似的。”
“少说两句吧。”落雁幽幽的叹一口气，“可怜了公子，好好的一个人，竟要去那种地方遭罪，也不知能否吃得饱穿得暖——罢了罢了，反正也不管我的事。”
羞花落下一子，又扬起下巴，冷眼一睨，“拖延症这种病，也只有皇上这等神医圣手才能治得了。”
“可惜，除不了病根。”沉鱼道。
“公子不用我们伺候，正好逛街买衣裳钗环，有人去幺？”闭月拂拂罗裙上的瓜子壳，抬起头来，屋子里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
“等等我——”
凌烟阁风景如画。
碧蓝澄澈的天，雪树银花，映得枯枝更显苍劲，再添上点点红梅，好一副雪后初晴图。
凌烟阁建在湖中孤岛上，乘舟而去，一路本应听到薄冰破碎的声音，如珠玉之声在耳。不过，此刻，只能听到萧生生杀猪似的嚎叫，真是大煞风景。
王公公怜悯的看着他，说，“杂家劝公子省省力气吧。”
萧生生还是满地打滚，在干嚎之余嘴里还咕噜咕噜的不知说些什么，待辨得清楚了，才知是高低不同长短不一的三个字，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一个侍卫不耐烦的白他一眼，问道，“王公公，凌烟阁真的有这么可怕？”
王公公淡淡的瞟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缓缓的走到船尾，那表情却已告诉侍卫：没见识的后生小子，老子懒得同你讲。
其实，这凌烟阁说可怕也算可怕，说不可怕吧，多少还得昧着点良心。
凌烟阁是由先皇下令修建的。先皇是出了名的仁慈，他知道天下女子容貌不一，即位后就立下新规：每三年选秀女入宫的同时，也选东施女入宫。条件是：年过廿五因貌丑而未能婚嫁者，或被休者，或丧夫者，自愿报名，经由三名花使大臣面试合格后，入凌烟阁为终生侍奉宫女。这也是先皇的一片苦心，为的就是让这些貌丑的女子能够一生衣食无忧，不至于流落街头或者走投无路。
据说，前朝臣子最大的噩梦就是被皇上指定为花使大臣，他们在选秀结束后，无不大病一场，心理素质好的，过个三五个月才敢出门见人，至于那心理素质差的，有疯了的，也有自尽的，还有一位梅姓的探花，自此落下了病根，见了女人就狂奔，闻到女人味就大吐，可怜一位翩翩佳公子，竟然就这样绝了后。
到了当今皇上即位，他继承了先皇的这一优良传统，不过，他的性子，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是出了名的诡计多端。他听闻凌烟阁的主殿一直空着，觉得甚是可惜，脑筋一转，便有了主意。
办事不力的，赏，凌烟阁居住半个月。
拍错马屁的，赏，凌烟阁居住一个月。
忠言逆耳的，赏，凌烟阁居住两个月。
……
他平生最憎恨的，就是拖延症患者，今而明，明而后，后而再后——赏，凌烟阁居住半年。
迄今为止，因拖延症而入住凌烟阁的人数不少，不过，像萧生生这般，每过半年都要来一次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有萧老公子一人而已。
王公公又一次用力的将萧生生的手掰开，推进院子里去，吱嘎一声，关上朱红的嵌着金色铜首的大门，又走出去十几步，方回过头来，带着一丝丝的怜悯的说，“萧公子，多多保重。”
“皇上，我错了。皇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皇上——”
王公公摇摇头，长长的叹一口气，“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门内的萧生生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咒骂着，“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也送进来，皇上有什么了不起？以为我怕你吗？我是看你年纪小，让着你，你等着——”
身后传来一阵娇怯怯阴森森的笑声，“萧哥哥，你是让我等着你幺？奴家一直等着你呢。”
萧生生一听这把声音，哭都不会哭了，直接手脚并用，妄图连滚带爬的逃走。可是，他哪里是人家的对手？一开始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可能是。
一个身材壮硕、皮肤黝黑如同铁塔般的女人叉着腰立到了萧生生的面前。夕阳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像一朵硕大无比的乌云，将萧生生裹在里面。
他气都喘不过来了，还是挤出一脸笑容，“妙人，是你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少给奴装蒜，上次你还说要求皇上将奴赐给你为妻，你求了吗？求了吗？”林妙人一把揪过萧生生的耳朵。
“轻点，轻点。我求了啊，求了很多次，又是跪，又是磕头的。”
“怎么不见皇上下旨？”
“那个，皇上说，那个，他说我吃饭打嗝睡觉放屁配不上你，怕糟蹋了你。”
“你又骗我吧。”林妙人竟然显出了小女儿的娇羞，令人看着毛骨悚然。
“我骗你做什么？我骗你就不会来看你了，你瞧瞧，每隔半年我都来一次，满朝臣子，有我这样的吗？唉，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萧生生深情款款的说。
林妙人立刻信以为真，将那硕大的身子依偎进萧生生的怀里，就好像，一只猫让一只老鼠抱着。
萧生生一个趔趄，差点倒下去。
林妙人轻轻的打一下萧生生的肩膀，“就知道你不会骗奴。”
萧生生强忍着肩头传来的疼痛，闭着眼想道：女人啊，再丑的女人，都是女人。
同样，再美的女人，也是女人。
比如，木十七。
萧生生虽然一个字没写，心里却早已洋洋洒洒的写了几万字。他思来想去，这一年，锦麟城中实在是没有什么大事。
一月的时候，城东烟花铺起了场大火，一连烧了整条街的房子。不过，因为大家都去看花灯了，所以没有人员伤亡，只烧死了一条十几岁的老狗。算不上什么大事。
三月倒春寒，城郊的桃花梨花杏花李花什么的全被不懂怜香惜玉的春雪零落成泥碾作尘，以果树为生的农夫哭天抢地。这叫什么事儿啊？不过就是少吃点果子罢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四月倒是有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永安镖局来了位新的镖师，据说是武艺高强，刚一上任，就单枪匹马的闯了有名的黑虎寨，将一众山贼打得落花流水，各奔东西，连寨主黑老三也不敢再在江湖上现身。镖师回城的时候，百姓们夹道相迎，庆祝他除去了多年的祸患。萧生生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删去了，一则呢，朝廷不作为，写到史书里，是要被皇上臭骂的，二则呢，几个小毛贼而已，又不是沙场上破敌人的千军万马，算什么大事？
……
想来想去，只有一件足以青史留名的大事。
那就是，乙未年七月十五，城中闲得腰疼蛋疼的风流公子文人墨客大侠小侠，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选美盛会。当然，这并不足以让它载入《锦麟城志》。它的最为伟大的举动是，这不是一次弱爆了的比脸比胸比腰比屁股的普通选美，而是，选的是瑕疵美人。
这意味着什么？那些才貌双全德艺双馨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青楼花魁都不在此列，美则美矣，还得是有瑕疵的美。
第一，必须美。
第二，还得是病态的美。
不管你是蛇精病二货脑残缺心眼等等等等，只要有病就行。
最后，上百位大众评委选出了赫赫有名的锦麟城白璧微瑕十二钗。以姓氏笔画为准，排名不分先后。
第一钗，便是一文不剩木十七。
木十七自小同母亲相依为命，压根就不知道父亲姓甚名谁，不过，也亏得她随了母姓，才能轻而易举的登上十一钗的榜首。木字，四笔，比第二钗的玉寻儿足足的多了一笔。
一笔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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