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回不去的故乡

　　最后一天，赶早去半塔镇，还是金正陪着他们，吴立霁瞅着小河，抱怨：“你这么多年才回一次故乡，怎么净是去拜坟头呢？”

　　小河被他这么一提醒，还真是。望着他笑，他无法明白，这些土里埋的人是她曾经至爱的亲人，这些人也将她当作心头肉，她这一次又亲手将金满月的过去埋了进去。

　　小河带吴立霁回到她十岁以前的地方——外公外婆家的半塔镇，虽然外公外婆已经去世多年，这里已然没有她的家，可是童年的记忆那么清晰，每一棵老树与房屋都亲切无比。

　　去拔外公外婆坟头的荒草时，小河特意留下野菊和马兰花，将在龙山镇的记忆全部删除，不再重要，她又回到了外公家的小时候，外公教她练字，规定她说：“每天练两个时辰，二三十年后字必定有点小成。书法这一项永远是大器晚成，要成气候，必须勤学苦练，没有其它捷径。”

　　外公在琴棋书画方面，独擅长“书法”这一项，即使是老年也不自以为学有所成，还时常临摹名家名帖，外公常说：“书法是无止境的，能写出一手自己独有的字体，那是可遇不可求，却必是多年修为才能成书法。”

　　小河用手摸着石桌的边沿，退回到在树阴下石桌上铺纸练字的单纯时光，这里没有悲伤，只有成长的喜悦，她像回到最初的地方，能称得上家的地方，虽然已经没有亲人，已经没有房屋，可是心灵的家不需要物质支撑，这一次的故乡之行，仿佛为她全身重新充满了能量，让她有勇气，再一次从这里启程，奔赴另样的人生。

　　当年，满月曾幻想过带朱世永来这里，与他分享童年的乐趣，而最后陪她来的却是吴立霁。吴立霁浑然不觉，回她一个笑容。

　　从半塔镇回来，小河与吴立霁受邀请，去来安县城哥哥金正家住了一晚，嫂子文秀不再是过去的李镇长家的娇小姐，而是两个女儿的娘，熟练地操持着家务，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小家里布置得有模有样，让小河心生佩服。

　　李文秀天生就擅长布艺女工，心灵手巧，将女儿打扮的精致漂亮，衣服上绣着漂亮的花朵，连家里的窗帘、桌布、坐垫都经过她精心的装饰，处处可见其用心。

　　看见嫂子安静地坐下来绣花，侄女儿们围在身边玩耍，这些是一个母亲最大的快乐，丈夫在外辛苦挣钱养家，一家人每晚相守在温暖的房子里，这就是最平常也是最让人羡慕的幸福。文秀出身的家里本来就很富贵，她从来不缺少大富大贵，便不将钱财看在眼里，文秀本来就无所谓志向，一生想要的只是这平常女子的安逸生活。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小河重新认识这个昔日的朋友——现在的大嫂，很受感动也十分羡慕，她一直祈祷哥哥金正与文秀能过得幸福，如今想到自己也停泊下来，过这样安宁的夫妻生活，她望向客厅里的吴立霁，心里暖暖，吴立霁的好处是从不小肚鸡肠地刨根问底，他是做大事的人。

　　经历这几天的见闻，小河重新认识了自己未来的生活，她走得太远，被时代的浪潮卷进去，再也不能停在来安县里，她被席卷进一个知识、理想和自由的新世界，她的心灵再也不可能被关在小小的龙山镇。作为女人也是一样，以后吴立霁在哪里她就停留在哪里，还有他们的孩子，不管是一个，还是二、三个，小河不经意用手摸一下腹部，他们一起才组成自己的家，回到故乡，吃到了故乡水土里长出的饭菜，已经心满意足。她不再孕吐，身体恢复了健康，饭量也大增，虽然悲伤，却化作一种新生的力量。

　　关于怀孕，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毕竟吴立霁原先计划在南京登记结婚，目前结婚证书还未办理，再说她怀孕的消息若传到金夕那里，必免不了引起风波，心里的芥蒂也难一一解释，归根结底，小河始终不想让朱世永知道真正的原因。

　　金老板与金大娘带着小儿子金正喜一起到县城里，在金正家里过中秋节，一家人中午一起吃团圆饭，下午吴立霁与小河就起程回南京，两人要赶回南京看中秋十五的月亮。

　　金百业在大儿子家里，招待女儿和女婿这一对娇客，一起喝起小酒，吴立霁的酒量是惊人，老爷子喝得更欢，得意忘形，竟然随口提起：“说起来好巧，中秋节，似乎是我家转折的大日子，当年朱家娶亲也是选在中秋节，接了新娘子要回南京看十五的月亮。”金大娘和儿媳妇文秀一个劲儿向他瞪眼，金老板才明白过来，如今满月的夫婿可不是当年的朱世永。

　　吴立霁喝了酒，话更少，眼神更深邃，对金老板的话露出探究的兴趣。

　　金正赶忙岔开话题，说县城里“小苏州美食园”还在那里，已经是近十年的老店了，还提起县城里的书店，满月以前最常去的纪立纲家书店，“县城新开了一家‘又新书店’，规模很大，后院还开了‘又新印刷社’，县里有学问的文人会出资印刷自己的诗集，赠送给朋友。余钟秀校长的《庆余堂文稿》我家里正好有，可以送你一本，说来余老先生还是咱家的外叔公呢。咱们县教育局长郑伯川，所绘山水人物丹青，我家里也有两幅，顺便送你一幅，你说可好？”

　　哥哥金正还记得她的喜好，让小河十分感动，那些她自己都遗忘了，原来哥哥都记得。

　　“青龙街上的纪立纲家的书店又开了，不在原来的地方，纪立纲家原来的老宅子被李致买下，现在成了李宅。纪立纲的新书店在开元观的旁边，靠近学校，现在是进步青年时常聚会的地方，来安县自你走后，发生了很多变化。有一次我陪同侯县长与李致同桌吃饭时，侯堂生还特意提起我家的两个妹妹，特意说对金满月小姐印象很深，以前还约我们一起去滁县逛琅琊山，后因北伐战事吃紧，各地动乱，也没有成行。还说如能再见一面，一定要请你去他县府官邸去专设酒宴，才不遗憾。”

　　小河才不想去做客，对李致之流只想敬而远之，一辈子不见那个跳梁小丑似的李致的同学，哦，如今是侯县长的那家伙现在是作威作福的显赫，也不遗憾。

　　金正没提金夕的名字，猜想也知，侯堂生若提了金满月，必然会提李致用情至深的金夕，也许还会提到李致的妹妹文秀，侯堂生是李致最有交情的朋友，她们的故事在侯县长和李致的眼里，应该又是另一番光景吧。

　　金家人在这几天里也故意对金夕只字不提，却给人一种暗示，小河想，故乡真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过去是回不去的时光。

　　小河特别感激吴立霁，是他包容，一次又一次的帮助，才塑造了今天的自己。她也特别感谢自己，是她当年勇敢的出走，离开了来安县龙山镇的金家，才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何凝脂，如果不是今天全新的自己，还停留在满月的状态里，再回到来安县，还是面对这些人，她将是如何痛苦，她将如何与这些人共谈未来呢。

　　时间是一个雕刻的工匠，也许过去的金满月找不回来了，可是何凝脂的现在，才是她想要的理想状态。小河拥有心灵的自由，有独立活下去的自信，还有写作和教书生存技能，才华有了展现的途径，强烈的情感有了更广阔的出口。人不能总盯着自己失去的东西，自艾自怜，而是要感激自己到手的新东西，这才是生之喜悦。

　　那些能进大学读书的女子，皆出自名门，且都有开明的父母，唯独小河不过是普通小镇人家的女儿，最朴实的父母；那些从事写作的女作家，哪个不是名媛千金，只有小河不过一介平民孤女，命运漏了一条缝隙，恰巧让她挤了进去，见识了一番新天地，这一切再回头看，经历苦难也是值得。

　　成长不代表一切美好，也带有蜕变时的痛苦，长大了有些年纪真好，穿过内心的黑暗和生活的苦难，才能发现全新的自我，几乎是创造一个奇迹。

　　既然她走到了山顶，领略了更美的风景，便不愿意退回到小小的牢笼去，修行就是一场生命的突围，不甘心单纯做回金满月。前半生的美好不过是一场青春里的才子佳人的美梦，美梦很短，成长的清醒帮助她实现了另外一个更好的梦想，经过这次故乡之行，小河对未来更有信心，她要真正放下包袱，而不是逃避。

　　小河长大了，变强大，才不会被噩梦吓倒，才会在梦想中把握自己，造就最圆满的现实。

　　何况岁月流转，大浪淘沙，最后留在她身旁的是吴立霁，亦师亦友，正如他说过，吴立霁与何凝脂之间并非全是爱情，有着比爱情更丰富的内容。他们更现实，更持久，经历多年磨砺，最后会走到一起，相携一生，这比才子佳人更坚实的缘分。

　　吴立霁选择了她，她也选择放弃金满月，继续作为何凝脂，与他相携走余下的人路。

　　人生难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她心里早有取舍，只是需要花时间，说服自己放手，让往事随风而逝。

　　金满月在临别的雨中，神色凄惶，勉力而笑挥手告别，随吴立霁走的是合二为一的何凝脂，再也没有单纯的金满月这个人存活于世，她是向自己的过去进行彻底诀别。

　　吴立霁却安慰她：“这雨一会儿就停了，回到南京时，天一定是晴朗，一点儿也不影响今天晚上的赏月，听说南京灵谷寺的桂花很出名，我们就去灵谷寺赏月吧！”

　　小河体贴地问他：“陪我出来四天，耽误你不少工作吧？你又要熬夜，哪能浪费时间去赏月呢？”

　　“花前月下，哪里算是浪费时间？”吴立霁嘴上却这么说，他却是有专业追求的人，不喜欢浪费时间。

　　……

　　小河走后，章荷生为满月的一生际遇，画了一副秋荷图，题字为：“莲落千诗瘦，秋荷无人懂。”这特别的灵感来源，却不知何年才能送到小河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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