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姐姐金夕颜

　　南京的社交圈说起来波澜壮阔，一举一动关乎全国，其实各县有各县的情况，圈内说来也很小，一场宴会将被谈论一时，也许是朱大少奶奶回去提起了吴太太的风姿，或许朱大少爷提到了吴博士要来拜访朱公馆，总之这个消息就传进朱公馆，吹到金夕的灵犬一般的耳朵里，她最近保持着敏捷，随时打算冲锋现阵，当她得知出席的人里有何凝脂——可能就是满月化名，而且是吴博士的太太，捕风捉影，她的心里可真乐开了花，各种猜测与各种方案，正需趁热打铁，蜂拥而至。

　　小河正好与《南京晨报》的主编约好，一早就去了报社。离开北平时，《北平晨报》的主编专门为她写了引荐信，让她带给南京晨报社，介绍她为报社写稿，她在北平小有名气，在南京可能不为人知。写作这行里也要交往，若无人认识，或没有前辈名家推荐，青年当家很难发表作品。作家与编辑的关系也是一种交往，已熟识的编辑向业界的推荐，能使年轻作家更受重视，也更容易发表作品。小河事先与主编电话约好，会面之前还准备了以前连载的小说与短篇带上。

　　前一段时日小河还沉浸在与朱世永重逢的悲喜交加之中，并不曾去报社接洽，而今她理不清生活的头绪，一个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便想方设法跳出来，到社会工作中去寻找答案。

　　何凝脂与报社主编相谈甚欢，她又是这么一位漂亮的女士，毕业自名校——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已经有作品发表，写作上颇具实力，所以很欢迎她能为《南京晨报》写稿。主编提到《南京晨报》正在策划开一个小专栏，以一个居住北平的南方视角介绍北平生活，散文、短小说或诗歌不拘，只是填满报纸小小的一块五百至一千字，这是较临时性的专栏，可以带来一股古都异地的气息，新鲜的异地情怀，又方便随时换其他作家随时就能动笔。

　　第二天，小河正好借口去报社熟悉环境，查查资料，小河想接下这份专栏的工作，也好有机会独自外出，不用面对吴立霁。她不敢直面吴立霁，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出实情对她来说是个天大的难题，慢慢疏远，他应该会有感觉，更方便她坦白金满月的身世之谜吧。

　　金夕是故意守候到小河出门离开之后，找来中央大学吴博士的住所，在门房前递上朱公馆的名帖。

　　借口来找满月不遇，金夕其实压根儿想见的人就是吴博士，她在满月那里只能碰壁，小河油盐不浸，是铁了心要与金夕作对。她也如愿按照谋划好的情形下，见到了这位一脸深沉的吴博士。

　　吴立霁一看就是聪明有城府的人，不会轻信受骗，便不能靠哄骗献媚就上当的男人。

　　但是男人总归是男人，是吃软不吃硬的那一种人。金夕脸上堆着媚笑，不知道他了解多少实情，她一心要探听虚实，总不能坐以待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满月。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处事之道放之天下还是通行无阻的。也不知道小河是否真与这个男人结婚，还是只在社交场面上冒充一下，听说有人假装成夫妻为方便某些不可告人工作，金夕是喜欢八卦打听的人，再加上她如今的身份有机会混迹上流的家族交往时，晓得天下无奇不有，见怪不怪。

　　金夕顾不得许多揣测，做戏要做得体面十足，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我是满月的同胞姐姐。”屈身施礼，总之，礼多人不怪。

　　吴立霁皱着眉头装作不解何意，金夕眼尖，马上知道找对人了。

　　她进一步解释道：“满月就是何凝脂小姐呀。”

　　这太有趣了，吴立霁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简洁乏味的人，既不看小说也不听戏曲，报纸只看前面两页，从不看民间异事与副刊文学。没想到会接二连三见识这么富有戏剧化的场面，小河的亲姐姐找上门来，难道这就是另一位朱太太么。

　　金夕扮演一位和善的太太，面带着忧愁，说：“那一年满月突然离家出走，后来还改了名字。我爹娘到处找她，许多年都不见踪迹，最近才在南京又见到她。”

　　吴立霁打量面前的少妇，金夕任凭他的打量，她的语气带着软弱，一心一意依靠男人的那种女性的媚声媚气，很容易打动男人。

　　“她对我有一些误会。”金夕踌躇地说。余光里瞥见吴立霁始终不说话，一脸泰然处之，手里翻看着金夕事先递上来的名帖——这上流社会假模假式的做作，金纸上还真透露不少信息，看来这位朱太太也不会让人失望。其实金夕并不知道小河是因为失忆，对往事从未提过支字，两人心照不宣，各自拼凑，吴立霁也不会轻易让她知道他的深浅。

　　金夕作恍然大悟状，又自我介绍：“我是朱公馆的二少奶奶，我家大少爷是在国民政府经济部做机要秘书，听说前几日政府的宴会上你们有见过面，不是约好了要来朱公馆里做客么。杭织坊现在当家的老板二少爷，就是我丈夫，本来该我们夫妇先邀请二位的，哪知被我们大少爷抢了先。”

　　吴立霁打算不动声色地听金夕怎么讲，应该比小河向他坦白更有别样的描述。“请喝茶。”

　　她再一次站起来，欠一欠声，恭敬地说：“吴博士，您不必这么客气。”

　　吴立霁问：“你的闺名是金夕颜？”

　　“哎呀！满月向您提过我这个姐姐么？”她捂着嘴笑，刻意露出嘴角的笑涡儿。“那个呀，她一定说过我小时候比较任性，因为与满月吵嘴很生气，就趁她睡着，剪了她珍爱的长辫子，她为此一直不原谅我，如今长大了，还一直生我的气。”

　　吴立霁也被她的样子逗笑了，这位太太也是一个妙人，恐怕金满月不止是因为剪掉长辫子而生气，这么简单吧？

　　金夕流露出俏皮的神情，嘴角的小梨涡儿更加突显，圆润又白晳的脸盘上，表情丰富，此时又显出无奈的温柔，“还有，当年妹妹与我同时认识我的丈夫，当年满月对外子是一见倾心，奈何外子最终与我结了婚，对她打击很大，以为是我抢走了世永哥，我想，满月当时离家出走可能与此事有关，因为我嫁给朱二少爷这件事而想不开。她对我误解太深，我怕她不愿意认我，能见到吴先生真是太好了，希望您不要对我抱有成见。”

　　这个解释说得通，只是太滑稽了。

　　小河那天在街道上相对的那个男人，是眼前这个女人的丈夫，小河很少用那种眼神望着男人笑，这一点与眼前的太太有所不同，朱二少奶奶几乎是勾引一般，正挑逗他那男人的兴趣。那个男人就是小河的，不，是金满月的姐夫，这家人真是乱七八糟，吴立霁不耐烦地皱紧眉头。

　　他透过郑响是打听了一些，却绝不是全部，越来越多的信息七拼八凑起这个故事，看来小河的过去还真不简单，他一直深信她不是一个轻浮善变的女人。

　　看到此情此景，当年的满月对朱二少爷确实有钟情，只要回想小河站在街道上，旁若无人地仰望那个男人的专注表情，充满爱意，通体散发着光芒，将那个男人笼罩在她的光圈里，这让吴立霁极不舒服，心生嫉妒。面对眼前的姐姐也顿生了恶感，觉得金夕的讨好，太过轻佻，第一次见面就急于拉拢他，向他泄露这么多私情，缺少闺秀的端庄。

　　妹妹爱着姐夫，那么这位朱二少爷对妻妹是否有情呢？吴立霁很想知道。

　　吴立霁突然透过翘起小胡子的嘴唇，一板一眼吐出很好听的京腔：“既然你是小河的亲姐姐，以后在南京可要多来往，小河从北平回来南京不久，亲戚朋友多走动才不冷清。”

　　“正是，正是。听我们家朱大少爷说起，已经邀请您与太太一起到朱公馆做客，真心希望你们能早日到来，我也好向全家介绍吴太太是我的妹妹，真是姐妹重逢，多么大的喜事儿。只怕满月对我还心里有过结，不愿意来我家看望我，希望吴先生能促成我们姐妹和好。”

　　重逢的惊喜！姐妹和好！吴立霁有些幸灾乐祸，刻板的脸上竟然露出笑意。

　　金夕见他面色缓和，不那般呆板难以捉摸，更进一步说：“明天我先生就回南京了，要不我们约定了后天，请您到我府上做客。另外，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先不和满月说明我来过，到时再给她一个惊喜。想到能在朱公馆里招待我亲妹子，我真是激动不已。”

　　吴立霁心中暗笑：惊喜？是惊吓吧？

　　金夕的神色有些难言之隐，想要得到别人的秘密，必先交出自己的秘密，这是拉近距离的最好办法，金夕真就不当他是外人，似乎不好开口，又贴心贴肺地说：“说出来怕让吴先生笑话，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在家养育孩子的妇道人家，没有什么见识，不像满月如今还像未嫁的少女。上次见到满月，她越发出落的美貌，男人见了美貌年轻的女子总免不了动心。您可千万不要多心，不过是我无知的见识，总不好大家再见面了，闹出让人笑话的闲言闲语。”

　　看来这对姐妹不止是情敌，恐怕是死敌吧。吴立霁也正乐得看戏，看看朱二少爷到底是何许人也，夹在姐妹中间的这个男人，不敢跳出来承担后果的男人，应该是个真正的浑蛋，凭朱二少爷与小河站在花荫下的那种神情，就值得升高规格对待，便说：“好啊。我也能期待能会一会到你丈夫——朱二少爷。”

　　金夕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喜出望外，热情地与吴立霁攀谈，真心和这位妹夫成为交心交底的亲戚，最好是能站在自己这一面的同盟。

　　但见吴立霁并不热心，淡淡的神情。金夕也只好起身告辞，说：“既然说好给满月一个惊喜，最好就不要向满月提起那些伤心的往事，我们都有一个全新的生活。全凭吴先生安排，后天我在家等候。”

　　吴立霁现在反而不像前几天那样焦急，需要小河的解释，他要亲眼看一看，小河那失去记忆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烟波渺茫。

　　而且，有一个男人，自始至终站在她烟涛浩渺的背景里，碍手碍脚，可恶的那个人终于要走到幕前来了。

　　吴立霁比金夕更期待在朱公馆里的见面，当然，他和金夕一样期待着两个对见面一无所知的人，措手不及时的情形会作何表情，这一点不谋而合。紧急时刻才更能分辨出谁真谁假，谁轻谁重。以小河隐忍克制的性子，总不能开众闹出丢脸的大乱子。

　　金夕高兴得屁颠屁颠，走了，又像一阵风。

　　金夕对吴立霁的印象是，他是一个高大的北方男人，让人觉得生硬而不好交往，不过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声音厚实有磁性，吐字清晰，虽然惜字如金，待人一点儿也不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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