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法坛一夜

　　慢慢地，天全黑下来。镇上的男人们帮着小道爷点起火把，散开围站场地四周，法坛内顿时亮如白昼。

　　文秀都快要因为中暑而晕倒，强撑着，满月一直扶着她，不知道法事何时才能停止，又怕自己就是大法师口中的女妖，因为她是秀水的女儿，她正印堂发黑，各种坏事缠身。连她都开始怀疑自己，只等法师说出她的名字，她就会马上死于当场，她倒有些期待这一刻早点儿到来，好让她解脱。

　　比文秀更担心害怕的是金夕，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双胞胎之一，是与秀水一样的双胞胎。而且她是三个人中唯一没有定婚的姑娘，她会被指认是女妖么？

　　金夕完全顾不上担心最好的朋友文秀，她自顾不暇。满月搀扶着文秀在她前面，她走在满月的后面，手里攥着两手的冷汗。

　　满月觉得“女孩中有女妖的传人”，这是无稽之谈。满月更相信她的师长和最亲密的朋友戴四先生与章荷生，他们都不相信。李镇长这么有智慧的人也不相信，她和他们一样不相信死去的秀水是女妖，她曾被秀水的故事感动过。虽然她对镇上的鬼妖传言是本能地害怕，这种气氛由不得她相信与否，只是恐惧缠身，让她在夏天里也瑟瑟发抖。

　　环视在场都是普通人家女儿，没有一个特异，何来女妖呢？但是，金满月站在被指认的女孩中，在这种气势下，她也无法控制恐惧，真能把银牙咬碎。她内心里隐隐地担心，自己是双胞胎，这既是秘密，又不是秘密，天下根本就没有能瞒天过海的秘密。文秀站在她的左边，金夕在右边，满月站在中间，替所有人担心。

　　月亮升起来了，大法师又站到她们的面前。凭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出这些姑娘，哪个特异。

　　大法回到休息室里喝茶，与镇上几个当家男人关门密谈，知道三十几个姑娘的基本情况。初来之时，袁家族长也将诡异事件一一讲与他听，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分析。

　　果然，这次，他直接让生于光绪三十四年属猴的姑娘站出来。

　　迟疑地站出队伍七位姑娘，其中包括文秀、满月和金夕三个人。

　　文秀脸色苍白如蜡纸，她这样的面色，穿上白衣站在月光下，一定是通体惨白——无疑就是她。

　　突然风起云变。

　　正当此时，满月没站稳脚，猛然倒向前方。她慌地撒开手，文秀原地趔趄，满月的脚踩住了白色长带，没能稳住前倾的身体，迈出一步，绊倒，竟然直接摔倒在法坛前面。

　　头正磕在铜制法器的一角，她抬起头时，血从她的额角流到脸颊。

　　前排女孩惊呼，后面站成一圈的镇民眼都不眨，全诡异地瞪着她。

　　她被人推了，茫然回头看。

　　她一瞬间有种感觉，有人故意推她。

　　难道真是女妖显灵，推她出来示众？

　　她的左眉骨撞伤。她下意识伸手摸一下额头，两行血流，经她一抹，竟然涂上了半边脸，她呆呆地看手上的血迹，已经染到白布带上。

　　仿佛发生诡异的事件，全场人鸦雀无声，都惊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是哪家小孩子，带头尖叫一声“啊”，划破长空，月亮冲出云层，照耀四方。

　　她被小道士扶起，被披上白色的长衣，她手中的白色带子沾着她的血，被扎在她的腰间，她都没有弄清发生什么，来不及反应，她顺从的如同玩偶，迷惘失措。

　　一切发生太快。

　　她被带上高台，被晾晒在月光下面，成为众矢之的。

　　她被众民仰望，她的美貌在火光与月光下，变得清晰而无限夸大。

　　她原本一天比一天美丽的青春，此刻达到美丽的至高点。

　　她顾盼生辉，黑色眼睛里却闪耀着异样的光彩，那无瑕的美貌似乎就是证明。

　　她向下寻找依靠，美丽的大眼睛里来不及写满恐惧，而是充盈着纯洁的无辜，却没有人愿意上前来帮助她，哪怕是一句声援，或者对她是女妖选中的人提出质疑，完全没有，没人站在她一边，只有她孤零零地被推上祭祀的高台，像一个活物祭品。

　　她白晢干净的皮肤，和一身白衣，一直用手攥着胸前的长命锁，为了站稳身形，不得已将手松开，银锁在月光下，光洁的表面反射出银白的光束，好似穿越前兆，扫射向人间。

　　她曝晒在敬畏与害怕的目光中，整个人竟然是闪闪发光，比月光更明亮。

　　她被定格在时空里，黑黑的眼眸，亮晶晶，洞查这一切。

　　她像刚刚醒过来的婴孩，不自觉地对众人脱口而出：“我不是女妖！”

　　原本惊讶安静的人群，随着她的喊声也被惊醒，那一句话，更像是她自己认罪。

　　哗声纷起，人群瞬间凌乱。

　　她的心里变得好安静，仿佛面前的人群像潮水一样退远，非常遥远，他们害怕她，退避三舍。

　　时间很长，很久，很遥远。

　　她才能收聚声音来源，只听到有人咒骂，有人起哄，有人尖叫，有人要求惩罚她，各种声音，却没有听到一丝为她辩解的声响。她又绝望地向人众重复一次：“我不是女妖！”淹没在嘈杂之中。

　　还有，远处的马蹄声，和高大的马匹打着响鼻，三匹马，车马停下来。

　　她站得高，竟然能隔着沸腾的人群听到马匹的声音。

　　她还听见远处树上宿鸟被惊的声音，和震动树叶飒飒声，甚至月光被风一刀刀切割的声音。

　　她不愿意站得那么高，风会无情地像切割月光一样，将她一刀刀切割，她的身体能感觉到月光的疼痛，她想都没想，就从高台上纵身一跳，白影闪动。

　　围成圈形的人群被惊得后退一步，有人对着白影脱口惊呼：“女妖。女妖。”

　　蹑蹶几乎摔倒，她站起身来，人群又一阵惊呼：“女妖。女妖。”

　　她一靠近，人群就自动退后，她被前面的人推搡，然后摔在地上。

　　她想，人们都疯了，眼前光怪陆离——不然，疯的就是她。

　　她仰着脸，哀艳如诗，嘴里苦苦哀求，单调地重复那一句：“我不是女妖。”

　　这句话出卖了她，更刺激了人群，他们当作是她在认罪，纷纷退闭三舍。

　　有人推开骚动的人群，向她跑过来，她身上还穿着白衣，向前伸出手，跌进他怀里。

　　她仰看他的脸，安静至极，无辜至极，哀艳致极，对他说：“我不是女妖。”

　　他的声音磁性好听，透着男子汉气概，平稳地回答：“我知道。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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