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直到万籁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你在干吗呢？”

　　“啊，”

　　我一抬头，衣服从脸上滑落下来，眼前浮现出一个美丽的轮廓，一半清晰，一半朦胧，沉浸在一层宛若自发的素淡光辉之中。

　　“是你，你怎么起来了，”我如在梦中，恍恍惚惚的站起，此时的舒薇看上去改变很大，几乎让我有点陌生了。我万没料到她会出现，又是欢喜，又是惊奇。

　　“你睡得不好吗，有蚊子咬你吗？”我语无伦次的说，闹鬼的镇山村鸟兽绝迹，连一只咬人的飞虻也找不到的。

　　她轻轻的笑了：“不是的，没有蚊子咬我，我睡得很好。”她的眼光落在我手里拿的她的衣服上，我脸上发热，赶忙把衣服往身上裹紧装作怕寒的样子。

　　“夜风真冷……你应该再多睡会儿，天亮还早呢，这一天够折腾的。你不累吗？”

　　“不累，我被月亮弄醒，就睡不着了。”

　　“月亮？”

　　我愕然的朝窗外望——真的是月亮！象做梦一般的，月亮竟不知何时悄悄的溜出来了。头顶那团下不来雨的积雨云中央破开一个井口大的洞，一轮半圆的明月便恰好落在那洞中央。走廊上亮堂了，月光从窗户洒入，我才明白舒薇身上的素淡光辉来自何方。

　　“你没发觉吗，我看见外边有光，还以为天亮了，出来一看才知道是月亮。”

　　她走到窗前，仰头往天上看，“月亮真美呀。”

　　真的很美，月光如水，石板屋和吊脚楼现出轮廓，玲珑剔透，沐于一体银白的柔波中。

　　我仍象在做梦。我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月亮，心中被那种不可名状的欢跃和激动充实着，万千起伏，却无一字可以吐露。

　　她先说话。

　　“月光下的镇山村好美呀。你觉不觉得它象用一整块银子打出来的？”

　　“银子？可你以前说镇山村象用一整块石头雕出来的。”

　　“我说过吗？”

　　“你说过，就在前天，咱们刚刚下马，远远望见神水河中央的镇山村的时候，你对我说你不喜欢这些石头房子，太冰冷没有生气，象坟墓。”

　　“啊，这么远的事了，你还记得啊，我都忘了……”

　　“这么远的事？不过才是前天的事，咱们在这村子里呆了才两天呢。”

　　“恩，两天，两天……可我感觉已经过去了两年似的……”

　　“那你后悔了吗？”

　　“后悔？为什么后悔？”

　　“为你听了我的蛊惑，跟我来到镇山村，让你白白在两天之中就减少了两年的生命啊。”

　　“为什么是减少呢？”她很诧异的看着我，“明明是增加呀，假若一个人的每一天都能过得象一年，他的生命可以延长多少倍呢？”

　　我笑道：“看来一个人想要长生不老，就该每天生活在闹鬼的镇山村这种地方。但是我可不希奇这种长命，太折磨人了，这两天，我都觉得自己变老了。”我似愁非愁的叹了一口气。

　　她瞪了我一眼：“你知道吗，你这个人有一个不好的毛病，喜欢摆前辈的谱，倚老卖老，你才比我大几岁呢，总爱在人家面前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不不不，我说的是真心话。人的生命不是等长的，有时候几十年只如一日，浑浑噩噩无知无觉，有时候，一天便相当于生命的一个阶段，人一生中最重大的问题、抉择，都会突然在这一天中面对，甚至，有的时候，对有的人，一天就是一生。在镇山村的这两天，对我来说，已经是一段很长的岁月了。”

　　“我也是。”

　　她说，月光盛在她黑水晶般的眼中。

　　我们对视着。

　　里屋悄无声息。外面是一片寂静，整个村庄仍在沉睡，无论人，还是鬼。只有一栋多年朽破久无人居的吊脚楼上，挨着一扇没有窗扇的破窗，两个毫无倦意的人轻轻的说着话。站乏了，我们便并肩坐下，共看天上一轮明月。人不知，鬼亦不觉，只有月光在走廊地板上印下一个银白的方框，象摄成一张黑白相片似的把两个人的影像按上去，又逐渐的，逐渐的拉长。

　　又象回到了昨夜的祭亭，人还是那一个人，不同的是，照耀一室经夜不灭的长明灯换成那盏照耀世间芸芸，恒古不灭的长明灯，刺破乌云，烂撒银辉。有了那盏乌云不能遮、恶风不能灭的长明灯源源不绝的光明长夜，地上的鬼魅作祟，灾祸横行，人心中的痛苦，煎熬便都可以忍耐，便都可以暂时抛开。

　　若眼前真的是一个梦，让它永远不要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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