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月夜

　　一

　　破地狱意外的在一种喜剧的气氛中结束了，或者是人的诚心动神，让那三根有魔力的香守住了天地人眼，或者是温泉的间歇性活动强度还不足酿成一场井喷，并且刚巧在破地狱的最后关头结束，总之，鬼首入世没有得逞，自然灾害也没有发生。场坝上的动静逐渐消停，火光熄灭，人们陆续散去，受伤的人大概也得到了安置。蛊惑人心的温泉既没有喷发，人们不曾象昨夜一般发疯，群龙无首，也无人领导他们搜捕那几个暗中作梗的捣乱者——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一层——村民们各回各家，熄灯睡觉。镇山村恢复到一个正常夜晚下的古老村寨该有的宁静与和平中去了。

　　假若没有发生另一场意外的话，这份宁静与和平本可以持续到第二天天亮的。

　　我们检查过门窗，把煤油灯藏在供桌下面，以免被邻居发觉。好在我家祖屋位于街巷尽头，独门独户，等外面完全静下来，灯光熄灭干净，估摸疲倦一晚的人们已进入梦乡了，我们便动手将衣服行包做铺盖枕头，弄出三张“床”，——必须留一个人值夜。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等到天亮去跟雅温丫妹布杰会合。

　　我头一个值夜。

　　我起初坐在屋里，等到另外三个人都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便轻轻走出房间，坐在走廊靠近楼梯的地方，一扇窗户的下面。

　　现在是几点钟？我习惯的抬腕看表，荧光表针停在十点上，那是昨晚我们从上寨返回下寨的时间。离天亮不远了吧。夜黑得深沉，后半夜的风比前半夜更冷，从空空的窗洞无遮无挡的灌入，我裹紧身上披的一件衣服。我摸了摸窗框，又摸了摸墙壁。明天先得把这房子收回来，明天大大方方去找村长，告诉他我是谁来此何干，再上后山寻一处最好的墓地。他爱摆出什么嘴脸就摆出什么嘴脸吧，看在他已经脑袋开花的份上，骨灰盒那笔帐我以后再和他算。先收回房子，填了水池，请泥水匠修一修，再照原来的样子摆上家具。

　　摆上家具给谁用呢，一屋子的鬼吗？我一怔，即刻醒悟了过来。

　　算了，算了，房子不要了，墓也不找了，回省城吧，回家吧。

　　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也早就不是你们的家。天地之大，哪里不能寻到一处干净地方安置一撮白灰呢？

　　我坐在黑暗中，望着黑暗的窗外。闹鬼的山村已熟睡。鬼也是需要睡眠的。远处两三点昏淡的鬼火在值夜。天上无星无月，地上寂静无声，夏夜的山村寂静得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里屋睡着的人们也无声无息。

　　我忽然被一种错觉控制住了，我仿佛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了这一个闹鬼的村寨，而这闹鬼的村寨中也只剩了我一个活人。但我并不害怕，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只感到无边的，不可言说的寂寞。既然所爱的亲人都已成鬼，与鬼相伴，又会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呢？到了那一天连鬼魂都无可寻觅，这世界剩了一片完全的死寂，才真正可怕呢……

　　平生第一次的，我希望这世上有鬼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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