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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四

  三哥叼着一根旱烟杆,一摇一晃的走上坡来:

  “你们还在啊,刚才忘了问你们一声,你们找到地方住没得?村里的人家院坝差不多着旅行团包空了,怕你们找不到房……我负责给你们介绍一个好地方,又干净,又便宜,主人家是母子两个,都安静得很……”

  “他们去过上寨的噻!”卖烧烤的女人和卖凉粉的女人抢着告诉三哥。

  旱烟杆倏的掉了下来,正砸中三哥的脚,疼的他“哎哟”了一声。他弯腰拾起,看看我们,又冲那两个女人瞪眼睛:

  “真的假的,莫不是你两个鬼扯?”

  “狗哄你,他们自己说的,他们骑马去的,他们拔了路上的草标!”

  “啊?拔了草标?”

  三哥走过来,坐在他刚才的位置,用眼睛来回的瞟我们三个:

  “你们,真的去过上寨?唔……怪不得,怪不得你们会在一线天里面,我还当你们躲猫猫玩呐……这么说,你们那时正是刚从河那边过来喽……”

  他眼光中透着狐疑,听声气也有几分不安。

  “她们说上寨在闹鬼,是真的吗?”舒薇惴惴的问他。

  “真的,狗哄你!”三哥还没答言,卖烧烤的女人又叫起来:“真的有鬼,刨温泉刨出来的鬼!”

  “什么,温泉里有鬼!”舒薇脸上显出恐惧,陈新也紧张起来。

  “是噻,老辈子都不让动温泉的,那边硬要动,结果就放出鬼来了——独相噻!……”

  “啥子独相,是母猪虹!”卖凉粉的女的纠正说,两个为鬼的名称争辩起来,无论独相,还是母猪虹,都是布依族传说中极厉的水鬼。

  “闹哪样鬼?你看见的?还是你看见的?”三哥举起烟杆,朝两个女人分别一点,又和声悦气的安慰舒薇:“小姑娘,不要怕,不要信她们鬼扯,乡下婆娘没见识,就喜欢大惊小怪……闹鬼是没得的,不过呢,最近两个月里头,上寨那边的确是发生了一点子怪事……其实也没啥了不起,大家自己瞎猜猜,自己吓自己……”

  三哥的话让舒薇稍稍安定,陈新的神色也缓和了。

  “是和温泉有关吗?”我问三哥。两个女人提到温泉闹鬼的时候,我心里着实沉了一沉,我当然不信什么独相母猪虹,但那间四面坚壁墓穴样的浴室,和那口石棺似的浴缸,确实曾让我觉得十分的阴森;而那催眠强烈教人做梦的温泉,更曾让我心怀恻恻。

  “呃……有点关系。这件事,说起来话长。不要慌,听我慢慢讲。你们晓得的,我们这个镇山村分成两个寨,上寨姓李,下寨姓班,都是同一个祖宗……”

  三哥托着烟杆,又翘起一只脚,摆出老辈子向年轻人摆古的架势:

  “两村过去一直和睦。但三十几年前,发生了一桩不大妥当的事:上寨的一个后生和下寨的一个姑娘相好上了。祖宗有禁令,上下两寨是不准通婚的,两个人就一起私奔逃到外乡,再也没得音迅。

  “事情做出来的时候,两边的家长一齐跪到李祖和班夫人坟前哭,先是哭自家家教不严,出了孽障辱没祖先。等到双方一碰面,就开始互相责怪对方家教不严,养出孽障来勾搭自家娃儿,辱没了先祖。

  “两边越吵越凶,都在火头上,各自又有一帮亲族在场,结果是大打出手。下寨这边人少吃了亏,回去以后纠集全村的青壮年,划船过去把上寨砸了个稀烂;上寨的转天又纠合去下寨也砸个稀烂。那时正闹文化革命,到处乱哄哄搞武斗,人的脾气也特别冲。

  “后来闹得实在不象,两边的寨老一起出面,才弹压下去。寨老们又在祖庙对全族人宣布,将那两个违背祖训,败坏伦常的年轻人出了籍,永不准踏上镇山村一步。生不能回来,死了也不准归葬,连他们的后代,也不承认是镇山村的后人。两家的父母也当场宣布,和那两个孽障断绝关系,永不见面,就当他们死了……”

  “你冷吗?”一只手从石墩下面伸过来,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

  我摇了摇头,我无法回答舒薇关切的问话,我连呼吸都在发抖了。眼前只剩了那张不断开合的嘴,浑重的烟气从里面一股接一股的往外冒。空气里象埋进了锉刀,叶子烟呛人的臭气割得喉咙生疼……

  “唉,虽说他两个有错,毕竟情有可原。罚的太重了,太重了噻!”

  说故事的人深深的叹着气。

  “这也是为了防止近亲结婚嘛,免得生出不良品种来……”

  另一个冒失的喉咙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什么叫做不良品种!”仿佛一刀正戳中心肺,我再也无法忍耐,拍起石墩吼叫起来,“四百多年了,血统早稀释了,你不找你表妹就是,管什么近亲远亲!这禁令早就不合时宜!两村不过一河之隔,你知道来往有多密切?年轻人极容易相恋,那些老古板自以为是,食古不化,断送了多少有情人!那些老不死的老家伙——”

  “我只是随便开个玩笑,你干吗那么生气啊,又不关你的事……”

  陈新被我气势汹汹的态度吓懵了,几分委屈的说。我意识到失态,忙缄住口不再说话,肚里那团闷火却不能灭。我向卖凉粉女人又要了一碗绿豆汤喝,咕嘟咕嘟直灌了下去。冰凉的绿豆汤一浇上火烧火燎的心肺,立刻化作热雾散布到全身,眼睛里也热乎乎的发起潮来。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最坏的结果。你们听见了吗,生不能回,死不能归,连你们的儿子,也和你们一道被永远开革……

  “你没事吧?”舒薇语气轻柔的问我,同时专注的看着我。眼光中带着疑惑和问询,又含有几分担忧和同情。

  “我没事……”眼里的潮气更浓了,我努力克制着。从走进镇山村直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忍不住流泪。

  “不错,不错,就是这个理!”三哥对我大起知己之感,连声赞同我刚才的话:“还是省里来的老师有见识!别说上寨下寨,就是同一村的,好多人家也隔了七八代,为啥就死抱起祖宗的一句话不放松的噻?唉——”

  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三,你扯南山盖北海,你要扯好远哟!”卖凉粉的女人说。

  “你跟他们讲上寨的事情,咋个又说起你自家了噻?”卖烧烤的女人道。

  “咋个扯远了,这大有关系!”三哥翘起烟杆脚搔了搔头皮:“架是不打了,但多年的和气也伤了。两边从此关系冷淡,除开祭祖,上坟,下寨的人很少到上寨去,上寨的人更难得过来。他们三面围着水,地势隔绝,出入主要靠船,本来同外边来往就少。所以上寨人古板,头脑不活络。

  “本来,两寨是差不多的穷,前几年省城有专家下来考察,说我们镇山村风景独特,又是啥子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应该开发搞旅游。这边的村长当即就响应,那边的村长却说,‘搞哪样旅游,坏风水!’结果呢,我们村几年下来,风水坏没坏不晓得,荷包鼓起好多是真的。那边还是老样子,十辈穷……”

  夜风清凉,神水河只剩下一片蒙蒙的黑影。我的心绪逐渐平静,暂把那些窝心的事撂在一旁,一心只听三哥叙说。陈新和舒薇也听得入了神。

  两个卖小吃的女人已经收摊走了。算帐接钱的时候,她们那种小心紧张,缩手躲脚的态度,好象我们从闹鬼的上寨来,身上也携带了鬼气,碰上一碰,就会传递给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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