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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2


  克里斯独个坐在马背上,不知该往哪去。

  天全黑时,他回到妓馆。楼上灯烛都亮了,音乐也响了。走廊里走过送瓜果的小女孩。

  扶桑的房的确空了。一个老头蹲在地上擦拭着地板上结痂的血。他看看克里斯,动作一点不变。

  她去了哪里?

  老头不答,动作仍不变地看着他。

  她是去医院了吗?

  老头将门慢慢推上。门缝最后犹豫一会儿,合严了。

  克里斯这时在街上。他忘了晚上的拉丁文课。他也忘了他不得在外过夜的家训。

  他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天从黑到白。

  库凯家祖籍是德国。很典型的德国北方人,心事沉重,嘴唇终年关着。

  巨大的晚餐桌上有人低沉地说一句:请把胡椒和盐递给我可以吗?所有人都会吃惊地抬头,想发现是什么使这人如此健谈。

  假如有人说:一帮悉尼痞子在城北纵了火。

  大约五分钟之后另一人才会说:烧得一定厉害极了。

  大约又在五分钟之后某人说:警方正在全面抓嫌疑犯。

  再过五分钟,某人说:纵火就是把真正的罪迹除净。

  这些天生的罪犯。

  该把他们扔回澳大利亚去。

  不过烧的大部分是中国人的房子。

  中国人那也叫房子?

  在这餐桌上,一人发言之后,那间歇会使任何一个外来者确定交谈没有继续的可能,而五分钟之后,他发现谈话从来未断,只是无声而已。在发言者发出言辞之前,他早已把前者的话接了过来,反复想过,又把自己的回答在脑子里重复过,同时一再弄清,自己没有抢掉别人发言的秩序,最后一点,是把嘴里的东西彻底吞咽干净了。

  由于库凯家人寡语,他们每个人都是诗人。他们从一切事物中看出诗来,只是从不咏诵而已。或者,他们只用眼睛咏诵,他们的眼睛都是深沉而缺乏灵活的,因为他们必须让眼睛在某物上滞留足够长久,让诗有足够的时间从眼睛渡向脑子,再由脑子回到眼睛,完成一种咏诵。

  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拿起笔,把时刻过往在脑子里的诗写下来。或者说他们的诗从脑子到笔已是另一种东西了。他们却读诗,从德国迁移到美国,许多他们心爱的东西不可能跟来,能带的书仅仅一箱,那么就是一本《圣经》和几十本诗歌。诗是唯一可以反复读的书,就像歌一样,热的歌照样有头。

  库凯家职业是军人。他们心底认为军人和诗人是最接近的。诗人对人灵魂的征服和占有相等于军人对实质世界的征服和占领。诗人有理想和爱,军人有正义、信仰和仇恨。这些都是使人生发热或发冷的激情。

  库凯家族的每个男性都有个秘密的外族情人,有印第安女人,也有南美、吉普赛、玛雅女人。这是他们骄傲的需要,是征服和占领。

  克里斯的父亲和叔父共有十二个儿女,一同住在圣弗朗西斯科南边的这座小镇上。克里斯是两个家庭中的第九个孩子,因此,无论他的怪癖或美德,都没有得到太多关注,对军人的崇尚使这个家族的男性都有独自行为的傲慢,因而倒从没有注意到克里斯身上对血缘的微妙背叛。他们从没注意到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会在看见某种美丽、某种奇异时感动得木讷,会紧咬牙关逆出一声“哦不”。一个他认为美得无与伦比的东方妓女会引起他拔地而起的感情。

  这个东方女人每个举止都使他出其不意,她就是他心目中魔一般的东方,东方产生的古老的母性的意义在这女人身上如此血淋淋的鲜活,这个东方女人把他征服了。这是他的家族可耻的一员。他们那种征服者的高贵使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克里斯每天如何活在如此魔幻中,一个有关拯救与解放的童话中。家族的天性缄默使他幸免于被盘问。

  但在独自骑马,捧一本诗,无目的地逛在天与地之间时,他发现自己用很少的几个字眼,用错误的句法在独白,这是他在和心里的女人交谈。他为这语言感动,因为它天真淳朴得如同鸟兽的语言,如先民的符号语言。亚当和夏娃的语言一定如此淳朴,如此地在极度的贫乏中藏着最大的丰富。

  他毫不犹豫地判断这便是爱情了。因为有这么多痛苦:世上所有诗中的爱都不是为了幸福,而是为了痛苦。痛苦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比幸福显得新奇得多,也浪漫得多。

  一个人十四岁时所具备的爱的能量该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数人在十四岁的爱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杀后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类把十四岁的爱当真,假如人类容忍十四岁的人去爱和实现爱,人类永远不会世故起来。

  克里斯一声不响地疯狂,他全身投入了那个骑士角色:去披荆斩棘、去跨越千山万水,去拯救。这番身心投入使克里斯疏忽功课,冒犯用人,使餐桌上素有的宁静在四月的这个晚上有了浮动。

  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父亲向克里斯投来多年来的第一瞥关注目光。

  克里斯咀嚼着牛肉,然后不慌不忙地吞咽,用雪白的餐巾按一下嘴唇。补拉丁文课了。他看着父亲说。

  过了五分钟,父亲说,好的,你不懂英文。他改用德语: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克里斯沉住气,希望在把食物咽下去之前,能想出答对。再重复一遍谎言是愚蠢的,父亲轻蔑把同一句谎讲两遍的人。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却固执地撒同样低级的谎,就是个失败的小丑。

  克里斯无以答对,放弃了和父亲的目光较量。

  你的拉丁文老师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将一页折叠的纸递给他的紧邻座位。

  信笺无声息无情绪地传过一只只手,如同传一只胡椒瓶。这个家庭把流露某类情绪,如幸灾乐祸、好事多嘴看成失体面和不雅致。信传到克里斯手中,父亲说:我允许你读一读。

  克里斯紧抿嘴唇,将信笺拈起,并没有展开它就仔细搁进衣袋。他懂得这样的信在此场合阅读是失体统、无风度的,是邀请所有人贬低你的严。他的不理会或许会激怒父亲,然而不要自的投降,会更大程度地激怒父亲。

  果然,克里斯冷静而自恃的一系列动作使父亲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亲眼中,诗人形于色的喜怒和军人的不动声色都是高贵的,是人格的诗。

  克里斯以他的气质获得了父亲的原谅。

  一刹那间,父亲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个失败沙场却不失气节的克里斯。

  他却不知道这少年被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精疲力竭。

  谁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远哀怨世上没有足够的母性。

  六十岁的一天,克里斯想起他十二岁的一个瞬间。唐人区一条窄巷中,他看见了一个中国妓女。幽黑的窗格内,她完美如一女神雕像。她红色衣裳临界她身后的黑暗,她若往后靠那么一丁点,似乎就会与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岁的克里斯嘴上的烟斗一丝烟也不冒,眼睛却像在浓烟中那样虚起。他看着心目中这个女人,明白了他投入这女人的原因。竟是:

  母性。

  极端的异国情调诱使少年的他往深层勘探她,结果他在多年后发现这竟是母性。那种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

  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

  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最优美的体现。

  六十岁的克里斯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就像他十四岁一动不动看着窗内。看着她怎样敞开自己,给人去毁去践踏。十多个人。还有更多。在她被毁尽的一瞬间,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怒放。

  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从

  被毁灭的自己、被践踏成土的自己

  跃然腾空

  整场的毁灭带来的竟是这刹那间脱缰奔放的

  奔放的

  自由!

  她竟借助那场毁灭在那一瞬释放了自己!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这一瞬的涅槃;当她从床上浑身汗水,下体浴血站起时,她披着几乎褴褛的红绸衫站起时,她是一只扶摇而升的凤凰。

  这是个最自由的身体,因为灵魂没有统治它。灵魂和肉体的平等使许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难,失去了亘古的定义。她缓步走出那床的罪恶氛围,黑发、红衣、眼神犹如长辞般宽恕和满足,遍体鳞伤和疼痛无不写在她的动作和体态上。她嘴角上翘,天生的两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难变成对于她的成全。受难不该是羞辱的,受难有它的高贵和圣洁。

  这些是克里斯在六十岁想到的,用了他几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长辞般的微笑,只有母性有这样深厚的宽恕和满足。

  那是许许多多年之后的事了。眼下的克里斯只想着拯救,拯救她是他情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对她继续的勘探。她是海,海是个谜,无数珍奇和神秘被淹没在它下面。

  扶桑的眼力慢慢锐起来,渐渐穿透了黑暗。

  医院里有四张床,叠摞起来,只占两张床的地盘。眼力再锐些的时候,扶桑看见对面床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儿,像孤舟搁浅。

  床上没人,扶桑觉得那鞋一定还有体温。

  房内一股潮石灰味。新鲜的霉菌也发出刺辣的气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扶桑把眼睁得发胀,看守自己的这条性命。这时眼闭牢了。就没你这人了。

  那俩黑衣人离开时,扶桑问:你们要锁门呀?

  他俩意外极了:她竟说出整句的话,舌头也并不大。

  不锁你会跑。其中一人说,带点刻毒的打趣。

  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两人不想跟她啰唆,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

  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唯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没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

  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儿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

  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

  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

  你疼吗?

  她含糊地哼一声。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嗯。

  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老子

  ……嗯。

  有钱了,老子,就来、让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钱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后一点不记得这个给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来了个男人,拿出一包钱,“嘭”地掼在桌上。桌子本来就瘸,给砸得一跌。

  他说:我说过要来娶你,我来了!

  扶桑说:你来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别的男人去了。你没等急吧?

  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乌龙?

  你不晓得我吃什么茶?!

  这里只有香片、乌龙。

  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讲我去抢去偷去杀人,也要把你赎出去!他上来死逮住她的下巴颏儿:你再好好看看我!

  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给绑去的,我自家情愿去的!为你呀!晓得上海有多险?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

  扶桑给这上了海的人带去柜上。

  柜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两虾的价钱算,赎身钱还差五十圆饭钱。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汉。

  那人答应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进去的米和虾钱筹来,顺便连夜扎个花轿子,借个凤冠,买两串炮仗。

  第二天清晨来的男人把一包钱直接扔给了柜上。柜上一看,点数也免了。

  男人随身带来喜糖,唤几个人一铺摆一拉扯就成。

  扶桑给这男人拖了去拜堂。双双站周正,再并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来,扶桑一看,他给人从背后宰了。

  那人拔出板斧,举着就朝扶桑来。一院子的人都动起来,才没让那斧头落。他一边给人拉着,对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个大米和虾的钱,你就跟人去了。两年都等过了,一夜就变了心!

  大家劝他想开,给斧子劈成两半的那鬼等了三年。

  扶桑直奇怪,她不记得自己等过谁。

  那人还是不肯丢下板斧,说,他才知婊子无信无义。

  大家又劝:不要这样讲啦,这里都是婊子啊。

  六亲不认水性杨花的东西叫什么?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这样闹,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劝慰着扔了他出去。

  这事没完。很快来了一标人马,说要捉那个提板斧的。他敢夺我们兄弟的婊子,花堂都拜了一半的!非剁了他做人肉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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