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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1


  这天扶桑被阿妈拿到拍卖场上。在这个阿妈卖她之前,她被其他阿妈卖过两次。

  之前的三天,扶桑不再挨鞭子。阿妈告诉她,这是留给她时间把皮肉养平整。

  扶桑,你连一个客人名字都记不住,我还要你做什么啊?阿妈怜爱加嫌弃地说。

  扶桑在擦那个红铜便盆,抬头看着阿妈。

  光看你的样子,阿妈又说,一点也看不出你呆。她叹口气,想弄清这女子的端美外表怎样和心智低下合成了一体。

  扶桑低下头,一心一意将铜色擦得明净,光泽映人。

  阿妈边数落边打开扶桑屋里的小木柜,拿去里面两套外衣,三套内衣,几件假首饰。她说:反正要卖你,你不用这些东西了。扶桑,你不要招引我哭哦,你们这些留不住的女子让我把眼都哭烂了。

  扶桑从红铜便盆上看到扁圆的阿妈撩起衣襟抹脸,露出一个给无数男人揉松的白肚皮。

  阿妈和前两个阿妈都一样,打开扶桑那个小包袱,一件件查看扶桑是否偷了这房子里的东西。拿起一只绿玻璃手镯,和自己皮肉颜色一比,阿妈问:这个是我的还是你的?趁扶桑口慢她又说,算了,我本来也说要给你的。扶桑啊,你实在偷得不算多啦。

  扶桑一时想不起镯子是哪个客人丢给她的。看着阿妈,只得笑笑。

  拍卖场是间地下室,从一头到另一头够人走五分钟。扶桑曾经历的拍卖场都没这个大。

  场子当中靠墙摆一排木板凳,还有把红木椅。来的人把木板凳给坐满了,红木椅空着。

  两个三十几岁的阿妈在相互捏肩膀颈根,口齿不清地呻吟着什么。

  午夜时楼梯上下来个男人,身材宽厚,个头要高过一般中国男人。他梳一根粗极的长辫。人们很快发现这辫子之所以粗得不近情理,是因为他的头发顺着他颈后一直长到上半个脊背上,如同马鬃或狮鬃。他脑门刮过不久,一片新鲜的青蓝。

  有人叫着:阿丁,好久不见你啦。

  我也好久不见你啦,名叫阿丁的笑嘻嘻地答道。一撂腿把那红木椅坐得正满。从他敞开的袄襟露出插在皮套中的五把飞镖,皮套的花纹精细。他手上除拇指外全戴有戒指,上面暴突出各色宝石。

  又有人说:阿丁,给鬼佬联防军枪毙的那个歹徒不是你啊?

  他又笑:唔,我哪知?你挤到前头看的嘛。他手指玩着胸口那根金链,它粗壮得可以缚一只大兽。货色不错?他举起目光问。

  货色们这时堆挤在角落里,几张草帘子围成个畜栏。

  有人叫:出来出来!

  赤身的货色们依次登场。一个女孩咳嗽咳得像打锣的声音。

  叫阿丁的说:这个都成了壳子了,还费事往这里送做什么。他嚼一嘴烟草。

  扶桑走在最后。她例外地穿一件及大腿的薄褂子和鞋。阿丁看见她眉头一抖。他想她大约有点痴,脸上无半点担忧和惊恐,那么真心地微笑。是自己跟自己笑。一对大黑眼睛如同瞎子一样透着超脱和公正。那种任人宰割的温柔使她的微笑带一丝蠢。她脸色红润,一道鲜嫩的伤痕从她嘴角延至脖颈,是三根锋利的指甲留下的。如此的一汪温柔与这伤痕严重地矛盾着。

  扶桑觉出阿丁的目光,便给他一些理会。她看着他,眼睛乏了,慢慢眨一下。完全是一匹给人骑惯的母马。

  再看看她褂子下两条圆滚滚的腿,上面裹一层均均的膘。她身上的膘也铺排得匀称得体,一身都在微笑或喘息,动得微妙。

  阿丁说:叫她把衣裳脱掉。

  阿妈说:脱不得,她脏得很。

  阿丁吐出嚼透的烟草,说:谁去叫她把那褂子脱下来。

  阿妈说:她在淌脏血,脏了这场地。她血旺得很,就像打了一眼井!

  阿丁笑了笑,脸上升起浅淡的荒淫。这副模样是人们最熟悉的。拍卖就这样往下进行,阿丁从辫子上抽下一根头发,慢慢绕在左右手的食指上,然后将发丝纳进牙缝,拉扯几下,将塞在缝中的烟草渣滓清理出来。他嘶嘶地从剔净的牙缝吸进清凉的空气,眼闭一小阵,像个短暂的盹,或是一番迅速的暗算。这些动作也是人们最熟悉的。

  阿丁睁开眼,发现那十五六岁的女仔手中拎的不是包袱,是个女婴。

  五个月了。卖主说。

  比剥皮老鼠大一点。一个买主还价说。

  看她长得多标致,地道的瓜子脸!卖主反驳。

  你花一个角子买的?三叔公?最多两个角子!

  两个角子?你看看这对眼,不出三岁就要勾引男人!

  别的不怕,阿丁说,怕她勾引我那狗,给狗叼去啃了。说完他自己不笑,很助兴地看着每个人笑。

  轮到扶桑了。她朝人们摊开手掌,掌心有墨写的价:一千。

  阿妈站在她身后,抿嘴向四周飞一眼。

  主持喊:一千起价!

  阿妈微欠足尖,一把抓散扶桑的发髻,拎着那头发把扶桑打了个转。

  主持喊:头发是真的!

  有人叫:一千一!

  阿妈用两根手指掰开扶桑的嘴唇,给人看那两排毫不残缺的牙。一个男人上前来拍拍扶桑的腮,阿妈说:做么啦?没有坏气味啦!

  男人往扶桑张大的嘴边伸过鼻尖,说,也没有好气味。

  主持喊:一千一百五!

  阿妈从扶桑脚上拔下一只鞋,托在掌心上从人跟前游走,说:真正的三寸金莲是二寸八!

  一个三十岁的阿妈嘴里飞出瓜子壳:这样好,卖她做什么?

  你不知?挤着她屁股坐的另一位阿妈说:她把客人名字都叫错,好得罪人!别看她那么大个子,没三钱脑子的!

  一千一百五啦!

  一千二百!

  阿丁突然停下一直在晃荡的二郎腿,说:梅阿妈,她几岁?

  她是黄花女儿。阿妈说。

  二十一岁?阿丁嘿嘿笑起来,黄花女儿,那一定锈住了。

  阿妈说:阿丁你挨千刀去!

  阿丁还是嘿嘿笑,举一只手:九百五。

  阿妈看看阿丁,又看看主持,说:这个女仔是内地人呀!她指指那一窝赤条条的身体:不像这些江门、海口的女仔!码头上多少鬼佬水手?还会有干净的?这个女仔不同啦,内地人,说没启过封就没启过封!

  阿丁说:九百。他看看人们呆傻地瞪着眼,又说:九百!

  主持搔搔下巴叫道:一千二!内地女,良家女,会煮菜、绣花、吹洞箫!一千二百!

  阿丁说:八百五。他舔着嘴唇。他的嘴厚大,每一个笑在脸上绽露许久才最后渗到嘴上。

  人都把眼掉开。各窑子都失踪过一两个女仔,都知道有人偷窃她们,但没人敢对阿丁问罪。阿丁是这地方冒犯不得的人,手下有二十多“不好男儿”,只要阿丁一个呼哨,就会有提着板斧的人出来。阿丁不光在唐人区有声名,洋人也对他的神鬼故事有传闻,说是那次四十个中国男人被剪了辫梢,第二天就有上百洋人的衣裳后背出现了刀口。那刀齐齐地戳透外衣、马甲、衬衫,并不伤皮肉,似乎是在直戳心脏的途中突然收了杀心。

  阿丁从怀襟里掏出钱袋、开始往外数钱。

  阿妈鼓着嘴,看他数。那些被偷走的姑娘会陆续出现在金矿附近的小镇上,从来是逮不着阿丁把柄的。阿丁众多的生意中包括放高利贷、开春药厂、运送成吨的脏衣回大陆去洗熨——善恶兼备,但不包括投机倒卖女色。偷扒贩运窑姐,是他的娱乐,是他顽心未泯的消遣。阿丁把钱点到第三遍时,望风的进来说警察正朝这里来,附近街口都给封了。

  墙上一幅画已给摘下,再卸下墙板,是个夹墙入口。

  有人对光身子的女孩们叫道:快穿衣!

  阿丁说:不准穿,不穿衣她们跑不了。他将辫子一圈圈缠上头顶。

  暗道有八仙桌宽,六张桌面的长度。所有人都肉贴肉地挤着。阿丁最末钻进来,对骨头和牙齿抖出响动来的女仔们说:谁出声我马上掐死她。

  头顶上响起马靴敲地板的铮铮声响。

  假如四个装作打麻将的人哄不住警察,很快会有摧毁性的搜查。警察知道这类拍卖场多半有暗道,他们会一寸寸地敲地板、墙壁。

  扶桑怀里抱着襁褓,刚才撤退时不知谁塞进她手里的。房子各处都是马靴的震跺。襁褓中的这条小命哇啦一声乍出啼哭。

  都停住了呼吸,生怕再往这里头添任何一点响动。

  捂住它脸,有人说。

  一只手捂上来,扶桑感到小东西翻来覆去地挣扭。那人轻声念:小祖宗,小祖宗。

  啼哭却不时从手缝漏出来。

  马靴铿铿铿地下了楼梯。

  阿丁说:把小贱货给我。他口气温婉,朝哭声撞过来,踩着男人女人的大脚小脚。

  阿丁你别太畜生。

  我?不会。

  阿丁你不得好死!七窍冒血。你要做什么?把你手伸过来……

  挤成了一块肉的人们又是几番鼓胀。

  阿丁说:谁出声我掐死谁。他口气同样温和。

  阿丁的手扣在那颗小头颅上,正好,如同掐住一颗果子。然后他把这颗小头颅提起,从襁褓中拔出,另一只虎口已同时落在它颈子上。哭声小小跑了调,便没了。挤得实实的人群跟着抽搐一番,随即成了块死肉。

  扶桑的脚站得很酸,想换个步子,但她动不得,那刚死的小尸首还热热地堆在她脚边。隔着小小死尸便是阿丁。

  阿丁从口袋掏出一根火柴,擦燃,去察看他刚欠下的这笔血债。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举着那无定的火舌顺着扶桑赤裸的腿上升,直升到她鼻子前。

  阿丁在火光后面一闪一闪。扶桑下巴让一下,让开那股尖溜溜的灼热。她看不出阿丁要干什么。从没人能看出阿丁一边眉比另一边高的时候想干什么。

  火一直烧到他手指,又烧一会儿,才灭。

  你低下头,看那戴满戒指的手捏着一朵火苗,照在死者的小脸上。

  那双五个月的眼睛尚未死,认定似的瞪着他。小生命要好好记下这张脸容,这个身高六尺的人与兽之间的东西。五个月的灵魂透亮地映在它的眼珠上,它尚无爱憎地记住了欠它命的这俊美男子。那裂开的小嘴微龇出新萌的两颗乳齿,使你第一次看到如此柔弱的狰狞。

  你的腿抖了一下,想从这渐沉重渐阴冷的小小牺牲下抽出你的脚。你感到小东西记住的不止阿丁一人,它记住了你们全体——其实没有一个人不希望它死;在那啼哭爆发时,每个人都想牺牲这最无辜的一条命而保全自身。只是阿丁将每人黑沉沉的心底愿望化成了行动。换句话说,你们借阿丁的手杀害了她,灭了口,及时制止了她绝对无意识的叛卖。

  不要否认,每一种民族、生物要存活下去,总要有自相残杀,有牺牲和祭奠。

  你当然不会意识到这个秘密的愿望。

  然而阿丁却懂得这种自相残杀式的亲密。

  已经太晚,警察的马靴声朝这里来了。更早的一个叛卖者给警察们领了路,找到了这个女奴拍卖的黑市场。阿丁在扼死女婴时用的力过分了,足够去扼死那个真正的叛卖者。阿丁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卖同胞的人。

  你的脸此刻像那女婴一样无辜,问我有关阿丁。你等一等,让我从这些史书里找出个简洁的形容——看来我是妄想,书中记载了数十位唐人区的霸主,都因为这些洋人史学者的偏见而面目重复,成了一系列落套人物。阿丁是被所有记载遗漏的;他是这数十位恶霸英雄的总和。他的特色是被史学者们埋没又被我一点点发掘出来的。因此,只有我来领你看清这个生着兽鬃的俊美男子。他的俊美属于兽;当他在那簇火苗后面瞅你时,他像一头站立的豹子。

  火苗沿着你的腿稳稳升上来,你看见火的投影在他脸上勾勒出豹样的纹路。他对你耸起半边脸,飞起一条蝙蝠翅膀似的眉毛,你不懂这是他醉心的神色。如同他在昏暗的当空突见一块瑰宝,那种瞬间扼住他喉管的醉心。

  你在火舌咝咝响舔到脸上时笑了一下。你没有躲。你知道躲没有用。你跟那五个月的婴儿一样是躲不掉的。这笑是刀下的羊那种突发的无知觉的傻笑。

  依我看你笑出了死婴的龇牙瞪眼。

  不幸的是,阿丁认为你的傻笑十分温厚。

  那捏着火柴的手指上戴满肥大的戒指,这样,他扇得人皮开肉绽。你还看见了他泛出铜色的额头,以及古藤般盘缠的发辫。

  此外,你看出他一屁股血债。

  你不知他在看什么,在警察们的马靴跺向你们的时候。难道他也从你的脚与躯干的比例中醒悟了什么?像洋人嫖客对中国妓女的推测:“她们畸形的足以及特有的步态使她们躯干的发育受到了重大影响,那些影响之一便是变形扭曲了的盆腔和阴道,这便是她们肉体的奇异功能之所在。正如他们这个民族擅长盆景园艺,这些被扭曲了的女性肉体提供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享受。”

  阿丁此刻将火光移到你脸上,他似乎为你脚与身体悬殊比例而迷了心窍,忘了十来个警察正在把这里跺平。

  杰克逊街的地下拍卖场被警察夜袭的消息天一亮便登了报。

  说是警察先骑着马进去搜,没搜出什么来,房里只有四个男人在打麻将,两个男人在粤剧。警察走到街口又转回来,这回把马都拴了,徒步包围了房子。破开门,二十多人刚从暗道中爬出一半。

  说是房里的灯给打麻将的灭掉了,警察的火枪只得全收起,改用木棒。

  说是阿丁一人抵挡警察,人便仗着熟门熟路全逃光了。

  说是阿丁一根飞镖没用,戒指在挥举中崩掉两个。早上四点,阿丁口里衔着辫子跑出来,背后还撵着一个少一颗眼珠的警察。追到海边,阿丁已中了枪子,这时朝警察一转身,撩开衣襟。警察一看见他腰上那一排飞镖,马上记起他是谁:有关一个掷飞镖的“不好男儿”的故事在白人中传成了魔。并传那飞镖上全蘸有毒药,三千年的秘方。总之这警察呼啦一下横在地下,等他爬起,阿丁已跳进海里不见了。

  说是阿丁最拿手一招便是跳进海里不见人影。往往,他在三个月后再晃到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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