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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众毁


  故事或许可以从班主任范力杰开始讲起。范力杰24岁大学毕业后回到北泽,想在高中谋个教职。这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年轻气盛,好不容易走出去了自然不想再回这个小地方,又像大多数男生一样,觉得做老师很乏味,但是父母早年离婚,自己又是独生子,父亲非逼着回来,也就回来了,考了北泽的教师编制,被分配在了北泽高中教数学。他自己其实痞里痞气,学生时代也很混,大学也考了个不入流的师范,好在自己能力和社交不错,选上了学校的学生会主席,这一点他也总是拿出来吹。

  再怎么痞,做了老师之后还是收敛了许多。每天西裤衬衣,规整地挽着袖子,戴着眼镜,夹着书,看着也很像那么回事。但是下班之后,该怎么混还是怎么混的。北泽高中的新老师都是从高一开始教起,教得好的顺着教高二高三,教得不好的就依旧教高一,范力杰任教第一年成绩平平,所以今年依旧教高一,负责高一四班和九班两个班的数学,并且同时是四班的班主任。

  高一数学组办公室有一个女老师,叫秦小艺,168左右的个子,身材丰美又紧俏,说话声音软软的,爱笑,很会打扮,总是画着刚好的妆,穿着裸色系慵懒舒朗的衣服,棕色的长发自然地卷在肩上,非常好看。秦小艺比范力杰早来北泽高中几年,刚来的时候,北泽高中的单身男老师一拥而上,都摩拳擦掌,爱慕得不得了,但是秦小艺很挑,嫌这个穿衣服土,嫌那个个子不高,嫌那个年纪太老,总之都没个称心的。所以几年过去了,也依旧单着。单身男老师们被荷尔蒙刺激的勇气和冲动也一晃而过,没过多久也都失去了耐心,新鲜感和劲头一过,也就都不追了。只有隔壁办公室的一个历史老师从头到尾,锲而不舍。这个历史老师姓魏,染着一头红头发,皮肤极黑,个子也很矮,嘴唇发紫,戴着眼镜,不言不语,很瘦。秦小艺当时收到魏老师的约会邀请的时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自己也不看一下自己的样子吗?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追到我?真是在侮辱我!”秦小艺跟朋友生气地吐槽道。

  所以,基本上魏老师的所有邀请秦小艺都是直接拒绝的,甚至都懒得编理由,后来索性就直接不回复了。

  秦小艺这样的女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合群的。

  女人们是不喜欢这样的女人的,看着她比自己漂亮、温柔、精致,招学生喜欢,招男人喜欢,招领导喜欢,每天知性优雅,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粗糙、土气、暴躁、没品、肥腻,从头到脚哪哪儿都比不过。女学生们看了惊为女神,想着日后自己也要变成这个样子;男学生们看了奉为样本,暗下决心日后自己也要找个这样的女人;未婚女人看了自愧不如又羡慕不已,反过头来也会宽慰自己“她不也和我一样单身”;结了婚的女人看了又妒又气,朝着哭闹的孩子屁股狠狠拍了一下,转头恶毒地朝又很晚回来的老公骂了几句,然后自怨自艾把自己今日这般模样都归罪于被婚姻。看着秦小艺人前高冷优雅,嗤之以鼻说做作虚伪,私底下秦小艺努力合群,又不屑地觉得她人前的举止果然都是装的,典型的绿茶。孔子早就说过“勿友不如吾者”,可是女人,只喜欢和比不上自己的人做姐妹。

  男人们也不喜欢这样的女人,或者说有杂念的男人们不喜欢这样的女人。毫无杂念的男人偶尔也臆想着,多数时候只是客观地欣赏着、比较着、赞美着,而追求之后未果的、以及未果甚至尊严受挫的,多半要多些诋毁。似乎这样可以挽回一点面子:“秦小艺,哼,不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能驾驭得了的,她只看得上我们的大领导们,我们这些小老师,不行不行。你也别想了,没戏。”好像他追不上秦小艺,不是他自身的原因,是他这一阶层的原因,并且要告诉所有的同水准、同阶层的同类:我不行,你们也不行。

  大多数男人,仰慕、追求一个女人的时候,恨不得昭告天下她万般好,她值得,以显得自己爱得对,追得对,所作所为不可笑不愚蠢,甚至勇武,甚至高贵。而当他们爱而不得的时候,则想要解释给所有知道他曾经追过这个女人的人,告诉他们不是自己不行,是这个女人肤浅、愚昧,甚至低下,甚至鄙陋,甚至不堪。或者摇摇头说“自己当时太年轻”,或者自嘲一句“鬼迷心窍了”、“眼瞎了”、“冲动了”,以保留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

  其实很多时候,并没有人在意你的尊严。你追了、追上了,追了、没追上,谁又会记在心上呢?但是那些空穴来风的传闻,那些恼羞成怒的诋毁,却在真真正正地伤害那个人。男人们编造谎话,女人们加工一下,于是变成了更丰富生动的谎话,大家一起隐秘而又大肆地传播,谎话就变成了秘闻,变成了公知。

  有的年代可以众人毁掉一个人,轻而易举。这个年代依然可以。

  秦小艺就是这样的。从刚来北泽高中众人追捧的女神,变成了独来独往的女妖精,任凭女老师们怎么扎堆吃食堂、开会、甚至搭伴儿上厕所,都不会叫上她一起。她永远独自一人。但她仍然是美丽的,依然画着精致的淡妆,穿着温软的衣服,头发长长卷卷,松松散散地被风吹着,只是她走路越来越快了,也常爱低着头。她的流言四起,一会说她和校领导瞎搞,攀附高枝;一会又说她和男学生谈恋爱,背弃伦理,枉为人师。反正怎么难听的说法都有。

  范力杰刚来北泽高中的时候,分在了秦小艺的办公室。秦小艺是对范力杰一见钟情的,用她的话说,她看到他的时候觉得自己“不是三十岁,而是十八岁”。是的,秦小艺比范力杰大六岁。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范力杰什么,可能是青涩和干净,可能是轻狂和不羁,可能是尚未油腻,可能只是见色起意,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刚来,没有合众伤害过她,居然就有一丝感激。

  秦小艺对范力杰很照顾,也很主动,跟他说北泽高中的一些潜规则,领导们的脾气,学生们的喜恶,对于同事,则只字不提。秦小艺每天主动喊着范力杰一起吃饭,有课的话一起去教室,假期约着他一起学车。认识了范力杰之后的秦小艺,变得更加温柔更加美丽更加精致了,在范力杰面前,她既能成熟知性,又能可爱俏皮,她突然觉得她根本不需要和谐的同事关系,因为他们对她来讲毫不重要。她只要范力杰相信她,认可她,接纳她。

  两个人确立关系是秦小艺的一条短信。那天晚自习,部分老师下班回家,部分老师教室里看班,办公室只有几个老师,几只苍蝇绕着灯不停地嗡嗡地转着,吊扇也跟着苍蝇一起转着,大家随便聊了点有的没的,就各干各的了。突然范力杰手机响了,滑开看是一条短信:我们结婚吧。发信人:秦小艺。范力杰抬头看向秦小艺,发现秦小艺也看着自己,他停了几秒,拿起烟和火走出去了。

  秦小艺也跟出去了。

  学校外面的夜宵摊歪歪扭扭地开着,稀稀拉拉扯着电线,灯泡零零星星地亮着,铁板上的豆腐滋滋地被油煎着,抹上一层酱,哄起一阵烟,滋啦一声更响,更长。笼屉里的包子一股一股地往外渗着油汤,一吐一吐,流满白布,被气蒸得硬挺挺的,一褶一褶绕着,卷着,花白花白。范力杰和秦小艺就在这条街的旅馆里,在吱吱呀呀的木板床上,在滋滋的油烟里,像那笼屉里的包子,一股一股,一吐一吐,也被气蒸得硬挺挺的,也像那褶子一般,绕着,卷着。

  那天晚上是两个人真正的交融,是灵与肉的、林与露的、蛇与漠的。秦小艺发抖着趴在范力杰身上,头发散在他脸上,她一遍一遍用手指抚着范力杰的眉眼,几乎是用气在说:“你知道吗,我这个年纪是不会和你讲‘我们谈恋爱吧’或者‘我们在一起吧’,我要的也不是那些,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都不一样……”她紧紧地抱着范力杰,眼泪滚滚地流。范力杰听得明白,他没回答,摸着秦小艺的头发,一胳膊把她翻到身下,用力地吻着她。

  他也哭了,说不上是因为什么。

  靠在这个男人怀里,秦小艺好像突然软下来了。那晚秦小艺哭了好久,她觉得自己也真的苦了很久。后来范力杰睡着了,她也仍然在哭,哭到最后,只是两眼空洞,不受控制地流着泪,都不知为何在哭了。她终于等到了范力杰,她感慨自己幸好来到了北泽高中,幸好没有随便接受一个人的示好,也幸好没有不堪重负从北泽高中逃走。她更多的是感激,感激范力杰的信任和勇敢,还有坚定不移。

  秦小艺看着这个逼仄晦暗的旅店,居然看出了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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