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眼睛里的小狮子
12月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家在外面打雪仗，章唐在屋里看课外读物，窦娥冤。
原来下雪是有冤情的。
章唐看了一眼旁边的座位，上面还摊着昨天的语文作业。
关城已经翘了一天的课了，对于这个学期来说有点反常。
自从和她同桌以来，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她告状，关城没再翘过课，尽管作业还是交的不齐全，但已经不会光明正大的和老师作对了。
后桌的王婷婷一直跟她的小同桌在幻想关城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山鸡哥肯定又惹祸了。”
……最后还是只得出了这样显而易见的结论。
章唐有些想笑。山鸡哥？关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外号。
章唐不知道山鸡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看过印着山鸡哥的卡贴，梳着气势昂扬的大背头，穿着威武的大风衣，笑起来却吊儿郎当的。
关城那么瘦个子又那么小，哪穿的上那风衣。
估计又被抓到爸爸那里了。
果不其然放学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爸爸，头发上沾着积雪，看来等了有一阵了。
跟着爸爸走到派出所，跟门口的邓叔叔打了个招呼，进去就看到关城蹲在墙角，明明是像一个被教训的劳改犯，章唐却在看到他瘦瘦小小的背影时一下子就想到了山鸡哥，她忽然觉得那件风衣说不定他真的能穿上。
爸爸摆摆手让章唐带他走，这次比较麻烦，自己还要留下来把后面的事弄一弄，说着轻轻的揉了揉关城的头，最后忍不住还是狠狠的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章唐一下子就笑了。
回去的路上章唐一直憋不住要笑，想到上午被那后面那两个女生拐着弯钦佩的人就是身边这个又被教训了的小屁孩，章唐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甚至忍不住开他的玩笑。
“你又跟谁打架了，怎么一点伤都没有。”
关城默默的把左半边脸转过来，章唐顺着灯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一只青核桃。
“啊，你演鬼片啊！”
之前他一直站在她左边，右半边脸好好的，现在一下子转过来就像昨天电视上那只僵尸鬼一样。然后章唐就看到这只僵尸鬼在路边暖暖的黄色光晕下笑的开怀。
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小孩子的感情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感情，真的就像是江湖小说中一笔带过的那样，可以一笑泯恩仇。
忽然就话多的不得了。
然后就提到了同桌的第一天，关城挠挠头，脸上起了一圈红晕，“其实我是想看看你什么反应，之前我给他们的时候，他们都不敢问我直接就给我做了，但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这样。”
章唐有些愣，“你怎么知道。”她自己都是临时起意，甚至还后怕了好一阵。
关城声音突然就变的特别坚定，“因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关城看着她，认真的说：“章唐，其实你说我幼稚的时候，像一只狮子一样、不不不、也不是、是眼神里、像是藏了一只狮子一样。”
关城还在不停的改着措辞，章唐却忍不住想笑。
她不太懂什么叫做眼睛里藏了一只小狮子，但她觉得这跟她的神仙秘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她觉得关城和南街那些封印了她法术的小孩都不一样，他和她是一伙的。
月光深深，章唐的胆子因为这个夜晚突然大了起来，她回过头去，冲关城眨眨眼，说:“我早知道你不会欺负我。”
章唐的声音有些上扬的放肆：“关城，你就是怕我，而且就是因为我老爸。”
每一次爸爸拽着他的耳朵教训他时，章唐觉得关城整个人都散发着柔和的光，他收敛起所有的刺，用尽所有方法努力伪装成一个好孩子的样子。
还有上次，爸爸塞给章唐三份的钱让她给关城也买一份炸鸡的时候，那个小屁孩头埋得那么低都没能掩住他上扬的嘴角。
关城定了一下，抬头看着章唐的眼睛，看到那只藏匿在背后的小狮子像是慵懒的打了个哈欠，随随便便的就看穿了他。
——
那个晚上像是一个凭空而来却又命中注定的意外，章唐突然就收获了一个朋友，而且是和明毛毛一样，让她莫名觉得放心又理解她的朋友。
而且时隔5年，神仙再一次给她托了梦。
梦里神仙的样子熟悉而模糊，她问章唐知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中她去历练人间。
章唐摇头说不知道。
神仙说因为她有成为狮子的潜质。然后就在她高喊着“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一头狮子”的疑问中消失了。
是关城带来了神仙的音讯，他果然是自己人。
就在她觉得南街的日子没有那么难捱的时候，6月份悄然而至，她们要毕业了。
蝉鸣最愤人的时候，班主任把章唐叫到了办公室，让她去试试考英才的初中。
“你们这些孩子，大部分都要被分到三中上学，可是三中这两年越来越不景气，学习氛围也不好，考省实验的可能性也小。”
章唐被这些学校砸晕了。
班主任还在兴致勃勃的安排她的未来，提到了更多的可能性，但每一个通向的终点都是——省实验。
这是章唐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应该是挺厉害的，毕竟加了省，还是实验。
可是她还是有点困。
蝉鸣声太催眠了。
学生不上心，班主任还是尽职尽责的把这一消息传递给了家长，然而章唐的爸妈却出奇的淡定。
家长也不上心。班主任见过很多这样的情景，以为在这个小学校考的好就有出息，实际上差的远，这里的教学水平跟实验一小差着一大截子呢。
不过又是庸庸碌碌的人，她瞎操心。
章唐的爸妈或许曾经是这样的人，可是现在不是。
他们很早之前就在为她初中的事情考虑，新华一厂建在东边，靠近城郊，居民区也大多在附近，都是些工人居住楼，现在北城往西边发展，那些名气高生源多的学校都在西边扎堆，章唐的爸爸跟明爸爸聊了好多次，最终决定把厂里分的房子卖了在西边买了一套二手房，紧赶着办好了手续。
可能是因为有这样托底的事情在，英才没考上。
连难过都没来得及，就迎来了小学的毕业典礼。
很简单、很朴素。
她去办公室拿自己的毕业证书，还有分配到哪个初中的单子。
班主任从一沓三中里抽出来了一张十二中的，她看着章唐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十二中也是好学校，好好学，争点气。”
为谁争气？
班主任的话一出口，就把章唐和南街的荣誉连的死死的，好像她一旦堕落就是在给整个南街丢脸一样。
那种一如既往的不屑和莫名其妙涌上的使命感让章唐还是深深的给班主任鞠了一躬。
她害怕南街，讨厌南街，却在离开的时候还是有些伤感。
“行了，回家吧。”
回家吧。
章唐站在学校门口的时候，好像也听到了那两栋破破烂烂的教学楼跟她这么说。
她带着要保护赵鸿的使命感来到这，又带着给南街争气的使命感离开这，她要上初中、上高中，以后还要上大学。
她的时间原来早就被安排好了，留不出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她可以放弃这一切跟着神仙义无反顾的离开。
班主任在黑板上写的花体字还浮现在眼前。
前程似锦。
之前是为了爸爸妈妈，为了明毛毛，她大义凛然的放弃了信物，而现在，她却像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前程放弃了信物。
“章唐！”
总是有人在她快要摸到什么锦囊秘籍的时候横空出世，打断了她。
章唐转身，看到关城跑了过来。
他说话急又快，带了些愤怒，又好像是早就知道的笃定，“章唐，你不去三中对不对。”
她点点头，然后就看到关城慌慌张张的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开第一页，又掏了一只笔出来，章唐看着看着扑哧一声笑的更欢乐了。
“我还以为你的包里只有你那些工具呢。”
关城把本子和笔递过去，说“给我签个字吧。”
章唐之前已经签了无数个了，每本同学录的第一页都是签名用的，无数个名字堆在一起，好像谁填得满满的谁就更有人缘一些，而章唐作为南街永远的第一名，迷迷糊糊的签了快整个毕业年级的同学录，并且每一本都是第一个。
她签的很潦草，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把她当做朋友让她签的，他们只是希望接下来签的人看到这个名字时可以用羡慕的语气说“哇，你竟然和她是朋友吗？你们关系很好嘛？”
其实章唐觉得他们很矛盾，如果跟她做朋友这么骄傲，为什么还没有人跟她做朋友。
而现在，章唐一笔一划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即使关城连本同学录都没有，只能拿出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个作业本，上面还带着两道浅浅的油渍。
可她签的很认真。
签完之后关城把本子装回去，说“章唐，你会很厉害很厉害的。”
狮子永远是百兽之王。
关城咬着下唇把这句憋在了心里。
章唐其实又想说他幼稚，可她说不出口，关城的眼神坚定又认真，她只是点头，像一个大人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不要再惹你奶奶生气了，我们要搬去西边住，我老爸罩不住你了。”
关城眼睛亮亮的，脸涨得通红，嘴巴闭的紧紧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拼命地点头。
她还以为自己体会不到什么是离别的滋味了。
不知道该不该谢谢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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