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大楚建立至今，内忧外患不断。鞑靼与瓦剌各大部不时骚扰北方边塞，近十年尤以控制天山南北的准噶尔部的入侵为甚。

　　甘肃总兵驻甘州，沿线重要关隘有甘州卫、肃州卫、永昌卫、凉州卫和嘉峪关等处，可以说是朝廷与准噶尔交战最频繁的地区之一。

　　这些年，齐修虽也常不在家，可也不像这次一去几千里，至少三年回不了京。

　　圣旨下来是在八月底，齐修到吏部、兵部备案，拿新的印鉴、公文。然后与亲朋好友辞行，不过十天的工夫，就要启程了。

　　九月初七宜出行，这日一早，天际刚刚发白，齐修就辞别太夫人，方氏则带着儿女默默送他到大门外。

　　方氏昨晚哭了半宿，此刻眼睛还是红肿的，可却什么也不说，只轻声地叮嘱他：“注意安全，不必挂心家里。”

　　“我知道。”齐修轻轻捏了下妻子的手，保证道。

　　齐灏和齐鸿的眼睛也红了，齐修没有训斥他们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说：“……以后家里就剩下你们两个男子汉了，要孝顺祖母和母亲，照顾好妹妹……认真读书，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又夸又捧又提要求，把两兄弟弄得服服帖帖。

　　最后他看向女儿，却见一向亲近他的齐无忧躲在方氏身后，他疑惑地看向方氏。

　　“你刚回来又要走，无忧心里不舒服呢。”方氏红着眼睛道。

　　“无忧。”齐修也没想到女儿会这样，说着蹲下身来，朝女儿伸出手。

　　齐无忧瘪瘪嘴，慢吞吞地从方氏身后走了出来，扑进他的怀里，有些委屈地抱怨道：“爹爹，又要好久看不到你了。”

　　按制，齐修三年后才能回京述职。

　　三年啊。

　　尤其齐修是武将，上了战场刀剑无眼，谁能打包票，他就能一定平安无恙？都说富贵险中求，可如果能选择，她宁愿不要富贵，也不让爹拿命去搏。

　　可她说了不算。

　　齐修哄女儿：“你想要什么？爹过年让人给你带礼物回来。”

　　“我不要礼物，我要爹爹平平安安的！而且娘说甘肃离燕京远得很。”说着把这一路上的驿站名报一遍，最后道：“什么东西走这么长的路也要坏掉了。“

　　齐修听着，心里的负疚感更重了，下定决心要给女儿找点稀罕玩意儿。

　　沈百川此次也随行，看准了机会，出声道：“伯爷，该启程了。”

　　齐家兄妹与父亲拜别。马蹄声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方氏才带着孩子们往回走。

　　齐修走了，日子还要继续。最明显的变化是整个府里都安静了许多，方氏也有些恹恹的。齐无忧见了，也不到处疯玩了，一天倒有大半时间陪着方氏和祖母。

　　这日，天还只是麻麻亮，伯府后宅的那些飞檐翘角如一副副剪纸，静静地贴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地上的草看上去油得发绿，多了层厚重的感觉。

　　齐无忧出了院门。她给自己住的院子起名叫“坦坦荡荡”，就在方氏住的屋后，近得很。

　　见她来了，屋檐下立着的丫鬟媳妇立刻打帘，并朝里通禀：“大小姐来了！”

　　方氏坐在次间的临窗大炕上，穿着件八成新的蜜合色净面杭绸褙子。待走近了，可以看见她眼底的红血丝，眼皮还有些浮肿，显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看见女儿，方氏才扬起唇角，“怎地这么早，也不多睡会！”

　　齐无忧屈膝给她行了礼，蹙着眉，皱着小鼻子，假意抱怨：“娘真是的，一边教我要‘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边又说我来得早了……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行啊！”说着，挨着方氏坐到了炕缘。

　　屋里的妇仆都掩嘴而笑。

　　有了她的插科打诨，方氏心里的郁结散了不少。自从丈夫走后，女儿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变得懂事贴心。她满头满脸地抚摸着齐无忧，琐琐碎碎地问着话：“昨晚睡得安不安稳？”“夜里起了几次？”“早上什么时辰醒的？”……

　　齐无忧细细答了。然后看着方氏身上的衣裳，皱眉：“我要给爹爹写信，告诉他，娘都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睡觉，人都瘦了。”　

　　说罢，看了眼八宝阁上的自鸣钟，见时辰还早，硬是让方氏去换了件翠色四合如意纹妆花褙子，墨绿色十二幅绣兰花的马面襕裙。发髻上戴了宝石发箍，斜插一支衔珠凤钗，很是雍容华贵，光彩照人。

　　待齐灏兄弟俩过来，看着妆扮一新的母亲，也觉眼前一亮，连声夸赞。

　　齐灏摸着妹妹柔软的头顶，眼神更加温和，问道：“今日我要去给友人送行，有没有想吃的玩的？晚间我带回来。”

　　这年头的人讲究风雅含蓄，不象现代，直接搭着膀子说哥几个出去喝一杯。聚会都要找个名目，什么接风，送行，踏青，游湖，赏花，赏月……数都数不过来。

　　齐无忧歪头想了一会儿：“我要吃糖炒红果、卤煮、灌肠，焦圈，艾窝窝、麻豆腐。”

　　全是燕京城有名的街头小吃。

　　齐鸿无情地嘲笑她：“大姑娘家怎么净惦记吃的？”

　　“我没吃过嘛，再说前天一顿吃了三斤酱肉卷饼的是谁？”齐无忧毫不示弱地怼回去。

　　老话说得好：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齐灏还好，齐鸿现在真真是食量惊人。

　　兄妹俩在斗嘴，方氏却若有所思——女儿长这么大，正经没出过几次门。

　　到了宜年居，太夫人看着方氏也点头赞道：“这才对，在家也要打扮得漂亮，自己心里也舒坦。”

　　方氏有些赧然。丈夫一走，她心里就塌了一半，却让婆母担心了。

　　遂整理好心绪，笑吟吟地服侍太夫人用了早饭。然后向太夫人禀道，想择日带女儿去大慈恩寺上香，保佑齐修平平安安。

　　太夫人当即便允了。

　　到了上香这日，天刚蒙蒙亮，忠勤伯府的西角门吱呀呀打开。在穿着青色绸衣，骑着高头大马的护院护卫之下，辚辚驶出三辆马车。

　　马车从伯府所处的槐树胡同出来，拐了个弯就上了繁华喧闹的西大街。齐无忧趴在车窗上，把脸贴在绿色的绡纱窗朝外望。触目所及，路上的行人大多衣饰华丽，身边跟着随从，琳琅满目的招牌下，招呼客人的活计也都很是光鲜。

　　走了一个时辰，人渐渐少了，身份也有了变化。有挑着鸡鸭进城贩卖的农人，有背着行囊风尘仆仆从远地而来的旅人，有赶着满车物货行色匆匆的商人……

　　齐无忧叽叽喳喳的，看什么都新鲜有趣，“娘，那人手里提的是什么？”她指着路边的一个农民模样打扮的人问道。

　　方氏笑着亲了亲她的面颊：“是鸡呀！”

　　齐无忧怎么会不认识鸡？她从前追着鸡跑，非要从人家身上拔毛下来做毽子。只是这一世，她一个娇娇小姐确实没什么见识，她看到的鸡都是煮熟切块摆好盘的。

　　正说着，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齐无忧倒不觉得什么，方氏却诧异起来。她非初次来进香，自然知道此处应该离大慈恩寺的山门还有些距离。

　　一旁服侍的林妈妈便道：“我下去看看。”

　　说着挑帘跳下马车，不多时便回来了，脸色不虞道：“夫人，今日长兴侯夫人要上香，封了山门，不许人进寺，咱们是等着还是回转？”

　　长兴侯夫人是当今太后娘家的侄媳妇，她的女儿霍昕玥极得太后欢心，经常被召进宫陪太后小住。以至于相比长兴侯府，慈宁宫更像霍昕玥的家。因此，早有传闻说她已经被内定为太子妃，只等年纪到了，宫里便会下旨赐婚。

　　大慈恩寺原是前年古刹，立国之初加以敕建扩大，是皇家供奉的寺庙。除却皇室宗亲，只向权爵和官宦世家开放。所以，封山门这样的事并不多见，但长兴侯府却是例外，每每来此必不许他人进寺的。

　　方氏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齐无忧殷切的小眼神，道：“我记得附近有座药王庙，还有庙会，不如去那里先逛一逛。”

　　意思就是愿意等了，齐无忧高兴了。

　　药王庙是面向广大百姓的，香火一向鼎盛。沿路随处可见街边的铺子外吆喝叫卖的伙计，讨价还价的妇人，凉棚内买茶歇脚的拜佛归来的人们……把一条街市围得水泄不通却也热闹非凡。

　　方氏紧紧牵着齐无忧的手下了马车。

　　齐无忧兴奋得两眼发光。她出门带了自己的体己，还有祖母、方氏给的银子，一路上就像个没进过城的土包子一样逛逛逛买买买。

　　直到将近午初，留在大慈恩寺的护卫找了过来，说是长兴侯夫人的马车已经离开，方氏才带着她离开。

　　因着之前封了山门，青石铺地苍松夹道的大慈恩寺里有些冷冷清清。

　　整个庙宇的建筑多为庄严殊丽的重楼复殿。殿廊院壁上，更是画满了壮观的壁画。对于前世学美术的齐无忧来说，这些宏伟的壁画简直就像金山宝库一般令人目眩神迷。

　　在大雄宝殿上过香，得了消息的主持大师带着知客赶了过来。

　　主持大师将她们迎到后面的偏殿坐下，亲自送上了开过光的平安符。方氏则出手豪绰地捐了一千两香油钱。

　　在慈恩寺吃完了素斋，来时还生龙活虎的齐无忧，回城的时候就撑不住了，躺在何勇家的怀里睡觉。方氏也由林妈妈服侍着靠着马车假寐。

　　忽然，马车猛地一震，主仆四人一个没坐稳，齐齐往前一冲，好在车内铺着厚厚的锦垫，并没人受伤，齐无忧被吓得睡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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