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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慕容起


  第十四章慕容起

  明子绪止住肩头的血,又简单地包扎好伤口,便出了石门,按照指引果然发现一座三层高的木制阁楼,形状酷似长亭,典雅精致。二楼槛栏前有一人躺坐在椅子上,仰面盖着一本不知什么书,正在享受难得的冬日阳光。

  明子绪轻轻一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底楼屋内空无一人,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座四扇屏风,样式精奇,不同寻常。只见每扇屏均由竹条编成方眼,并有横凳四档,上面用砂盆种满时宜花草,盘延屏上,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明子绪见了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用手抚摸移动,竟可如寻常屏风一般重叠曲折,不禁啧啧称奇。他又扫视了一下四周,空间并不十分宽阔,便只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以及一些其他摆饰物件了。他多看了几眼那活花屏风,微笑着登上楼梯去了。

  二楼似乎是书阁,一排排地摆满了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类书籍。既有武功秘籍,又有经史子集,浩如烟海。明子绪穿过书架来到槛栏前,已没有多余的椅子了,他便直接靠坐在阁楼四角的圆柱和槛栏下的长凳上。他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终于能安静地坐下来休息了。他觉得十分珍贵美好,便也眯着眼睛休息起来。

  “此处果真是人间仙境啊!连阳光似乎都比外面和煦许多。我来时只见洞口桃树连绵数百步,相织交错。想那三月的春风一来,便会有桃花流水,鳜鱼肥美,到时何等惬意啊!”明子绪自言自语地感慨一番,身体似乎有些僵硬酸麻了,便起身调整姿势,突然才发现那人座下竟是一只轮椅。他吃惊过后,便在心里唏嘘不已,又感叹道:“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当年公子起名声煊赫却突然绝迹江湖,原因竟是如此么?”

  慕容起果然并未睡去,拿下了盖在脸上的书,小心放在长凳上。明子绪看了一眼,是本《世说新语》。慕容起笑笑,说道:“无所事事,便随意翻些逸闻趣事看看。不过说起魏晋名士,虽多务虚不实,但贵在性情爽真,妙人妙言。其中荒诞怪异之处,却也着实令人莞尔叹服。”

  “我没有完整地读过此书,却也听过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乘兴而来,兴尽而走,其潇洒放浪,不拘形迹,确实令人羡慕。”

  “听说你已脱离尘世,号为明虚。至于潇洒不羁,还会艳羡古人么?”

  明子绪叹了口气,答道:“然而近来念及旧事,心中有所不忍,便暂且抛去了一身道法,又重新做回了在这凡世中迷途的痴人明子绪了。”

  “往事缥缈如烟,无可挽回却又不可磨灭,真是令人苦恼。我每每念及故人时也经常难免失态。”慕容起似乎对此也很有感触。

  明子绪早些听后延墨言辞,知道慕容起其实秘密颇多。方才自己问他双腿残废之事他虽避而未答,姿态却仍是洒脱,反倒不及此时的感慨叹息。他必然是另有更加凄楚的故事吧。明子绪在心中妄自猜测着。

  如今才是正月初,人间气象虽然繁华,可自然新景尚未来得及改革故阴,目光所及,不过远山淡影,近树寥落而已。慕容起看着冬日里寂寞的桃源景象,目光柔软而贪恋,喃喃地说道:“世上虽果然有此桃源,但陶渊明所著《桃花源记》想来仍是杜撰而已,终归不过是望而不及的理想乡罢了。他在记中说,此中人是为避秦时乱而寻得此处宁静,可今日我慕容一族误入此地,深居简出,却是为了大乱天下。陶公若是有知,不知是何感想。”他的目光渐渐地涣散起来,已经消失了往昔的神采。

  据说前朝灭国时,太子一名侧妃生下的一位小皇子在侍卫的护从下侥幸逃过一死,新朝遍寻不获。世人也俱不知晓那一干侍卫和小皇子逃过一劫后,四处流离,最终误入了这桃源隐逸之地。后来时日一久,天下大安,外人便更加难以捉摸痕迹了。然而小皇子一众人等虽身处如此绝境,却时刻不敢忘记半分亡国之耻,只是终日地念想谋划着复国大计。而且历史愈久,他们反倒意志弥坚,竟传承数辈不绝。至于当朝先帝在位时,新朝对前朝势力渐渐有了松懈萎靡之态,北狄势力也稍稍争取了些喘息之机。于是,那小皇子的后人及一班护从终于决意出山谋国了。

  “我出桃源数年,也曾恣意风发,却不曾有过任何雄霸的外号,外人都始终称我为‘公子起’。你可知为何么?”不等明子绪回答,慕容起便自己接着道:“想必世人现在回想起我曾经所做的一桩桩荒唐事来,还会以为我急公好义,性存古风,才会得到时人如此尊称嘉许。可其实这‘公子起’的称谓最初却是由我慕容一族的人自行鼓吹流传出去的。在先秦之时,只有诸侯公族之人才可称以公子,并在后面加上名字以示尊贵。我自称‘公子起’,其实是为了暗示自己血裔之尊贵。而江湖之人大多不拘小节,少谙文史礼仪,只听见‘公子起’的称谓传得广了叫来顺口,便不知所云地一起跟着如此叫了。而我身为前朝皇室后裔,慕容自然非我本姓。只是慕容一姓源自高辛氏,是五帝之帝喾的后裔,意为‘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因此我更姓慕容除了用来掩饰身份外,其它意义也大概和公子之称类似,不过是为了时刻提示先祖的皇室血脉罢了。”

  慕容起也不停顿,继续说道:“由于当年先祖小皇子尚且年幼懵懂,不知宗室宝藏,其余侍卫救驾匆忙也不及过问,因此,我族复国之路便注定曲折了。可是我族在此静心明志几十年,思路奇诡,天马行空。虽无钱招兵买马,却能另辟蹊径,试图统率江湖势力颠覆天下。想那些江湖侠客每多豪爽重义,德高望尊之人往往能一呼百应,若能令他们钦服,宣以号令,其势其力也足以一战了。”

  慕容起说起这些,感叹族里的长者们竟能在绝望中计议出庙堂和江湖对决的奇策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他至今还记得当年族人听到这般谋划后,眼神里熊熊燃烧着的希望。正值大家兴奋之际,却有一位叔父说道:“那些江湖豪侠武功强则强矣,然而两军交战始终不同于门派斗殴。他们最不喜促狭拘束,如若仓皇聚众,虽然可勉强一战,但必然难以经历训练,如此便始终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难以战胜朝廷军队。”话音甫落,族人的热情顿时冷落了三分。于是那位叔父便又补充提议了联兵北狄,里应外合的计策。其他叔公长者听了都开始陷入深思,不作应允。那时的慕容起已有十三四岁了,心里已然有了浅显的是非观念,也隐隐觉得联合外敌侵扰华夏确实殊为不妥。

  不记得沉默了多久,终于有位叔公最终摇了摇头,叹息道:“如此虽可提高胜算,却怕最后引狼入室。北狄人骁勇强悍,若是事后难以控制驱逐,反倒是为他人做嫁衣了。”年少的慕容起有些意外,长辈们的犹豫只是因为担心北狄人难以掌控么?他隐隐觉得最终族里的长辈们还是会采纳此计吧。果然,那位叔父也早已考虑到了这个隐患,便制定了更加详实的谋略计划。只设计令北狄攻破京师,待新朝皇室血脉断送之后,便趁北狄军队同样元气大伤时,大兴江湖义师骤然发难,一举击退北狄,然后便顺承江湖民意,登基继位。如此,则复国可矣。

  后来,经过了反复的敲定,族中的长辈们终于开始了期盼了几十年的复国之路。不久,那位叔父便率先出山卧底朝廷,沟通北狄去了。只等到北狄兵攻陷京师后,便助其屠戮新朝皇室宗亲,断绝其宗祀,以便慕容少主顺利地应承天意民心。

  那位叔父智计谋略本就过于常人,又有慕容一族在背后大力支持,经过近十年的宦海沉浮,他终于承蒙圣眷得以近侍天子,信任恩宠,无以复加。不久,他便暗中完成了和北狄人的沟通,而此时的公子起也终于可以出山了。

  “大计定后,我艺成出山,虽然有幸得到诸多前辈的肯定,但江湖大抵久安无事,何况又有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族中的前辈长者便觉得我统率群雄之期遥不可及。许多长于计议的前辈便聚在一起替我谋划成名捷径,欲使我能一举慑服天下人心。当彼之时,承影堂活动尤为恶劣猖獗,天下人无不畏惧侧目,期盼能够将他们除之后快。我若能一举破灭承影堂,所获得的地位声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那世人所谓的‘承影堂’其实却是慕容麾下的暗杀团,而且日后更有要务,断不可于当时为助我一统江湖而提前覆灭。”

  明子绪记起了后延墨的话。他说公子起称他父亲赤焰侯为世叔,赤焰侯则尊公子起为少主。如此看来,既然承影堂不能于此时倒下成为公子起成功路上的垫脚石,那便只有再重新搬来一块了。赤焰侯的赤焰教便是慕容族的长老们重新搬来的那块垫脚石吧。

  “你们口中的赤焰侯本姓后的,我叫他后叔。其实后叔虽然聚集了许多教众,且其中不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凶徒恶煞,但江湖上流传的许多关于他的十恶不赦之事却不过是子虚乌有而已。在这个嘈杂的世界里,恶事本来就比善行流传得更快更广。慕容既然能轻易造就出一个声名赫赫的公子起,又何况区区一个恶名昭彰的赤焰教呢?对未知的恐惧本就是人的天性,后叔便刻意地将赤焰教经营地神神秘秘,又取了这个并不和善的名号,赤焰教果然甫一现世便被冠以魔教之名了。”

  那么赤焰侯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他在短短数年间便聚集收服了如此众多的江湖恶人,武功和手段自然是十分高明的。可是除了这些,赤焰侯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飞雨为救他而死,值得么?明子绪的心止不住地疼痛起来。

  当年赤焰教风头正盛时,承影堂已渐渐低调,世人愤恨的感情便渐渐倾泄到了赤焰教头上。不久,北狄人终于领着大军熟练巧妙地突破了北境的边防,如天降神兵,直逼大同。慕容起所谓的承影堂日后尚有重任,便是指刺杀燕将军,使朝廷援军群龙无首陷入崩溃吧。此计若成,北狄兵便可迅速直捣京师了。想当年北狄人兵临大同的消息刚刚传开,便立刻有了赤焰侯通敌叛国的传闻。一时之间,平民百姓,江湖群雄,莫不义愤填膺。公子起慷慨激昂,说道:“宋朝开国名相赵普有言,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迅速便召集了天下英豪,率领着他们一路浩浩荡荡地杀向了赤焰教。想必当年原是要等到大同一破,赤焰教便也随之覆灭吧。尔后则是北狄兵直捣黄龙,京城陷落,皇室遭劫,江湖义师虽然勤王来迟,却一鼓作气,在悲愤之下大败元气大伤的狄兵,将他们驱逐回了漠北草原。待到兵患消解,那位朝廷卧底便会宣读皇帝的临终遗诏。内容自然不过是先皇痛心疾首,斥指狄人凶残暴虐,痛惜皇室血脉惨遭屠戮,悲愤之余又感念自己无德无能,才令中原遭此横祸,然而却又能在将死之际大彻大悟,决意将皇位禅让于解救京师,击退狄兵的有德贤人,令其继承华夏正统了。至此,公子起便可上承天意,下顺民心,称帝复国。

  “依你看来,此计如何?”慕容起突然停止了讲述,向明子绪问道。

  “以卵击石,异想天开。引狼入室,丧心病狂。”

  慕容起也不恼怒,反而笑了,看不出是衷心还是苦涩。“当年先祖出逃,不及得知皇室宝藏。当时我只以为此中艰难曲折不过是天将大任,故而行拂乱其所为罢了。但如今看来,其实是天意明示复国无望吧。”

  “在攻破赤焰教之前,我曾独自在醉金楼豪饮七天七夜,你一定听说过这件事吧。据说至今仍有人对此事津津乐道,只可惜流传得越多,却相去真相越来越远。当年在醉金楼里的除了我,其实还有后叔。他出山创立赤焰教以来,接触拉拢的都是些江湖上有名的魔头,见了许多凄惨的场景。可能是因为他渐渐上了年纪,因此便更容易地生出恻隐悲悯之心。他和我密谈了四天四夜,然后又一起大醉了三天。”

  当时虽早已定计多年,可慕容起却始终一如年少定计之时,总是觉得引狄人入京侵扰华夏中原十分不妥。后叔的支持肯定让他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也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以后,自己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皇帝。他当时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如果接下来他一向敬重的后叔没有说出后面的那一番言论的话,他或许至今仍会这么想吧。

  “战火一旦重燃,天下便必然将陷入混乱,百姓流离失所,尸体横陈遍野。少主素怀民族大义,必欲见中国太平强盛,百姓安居乐业,而不忍人间有此惨象。可眼看如今天下,已然渐入繁华长安的佳境,如此,谁做皇帝真的那么重要么?”

  如今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果当初狄人入关,百姓遭逢更重的刀兵之苦,自己复国称帝后会做得比现在更好么?即便可以,却连累百姓先无端地遭受一场战争之厄,真的值得么?如此,谁做皇帝,真的那么重要么?释然后的慕容起时常在想,究竟是怎样凄惨的景象竟会让那时的后叔就问出这样的问题,又擅自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情来呢?

  “承影堂本不归我管,可是我无意在堂里遇见一个年轻人,堂里人都他说是这里最好的杀手。可我见了却始终心有不忍,所以他如今已经不再是承影堂里最优秀的杀手了。这次刺杀燕将军的行动,绝不会成功,狄人断然不能攻破大同!”

  公子起愤怒了。他虽然不希望狄人入京,却也难以忍受这种背叛。从小到大,成天在他耳边反复叨念着复国大业的是这群长辈,可如今第一个临阵倒戈的竟然还是这群长辈。他是在否定我二十多年的人生!公子起愤愤地想着。

  明子绪听到这里却很欣慰地笑了。赤焰侯非但不是世间传闻的那般穷凶极恶之徒,反而还是解救燕老将军,破解大同之围的幕后英雄。后来传闻的赤焰侯死于公子起剑下大概就是赤焰侯自愿一死以谢慕容,并将所有的秘密都带入泥土中去吧。至于飞雨,她恩怨分明,既然是义父有负慕容,即便是慕容有意护她,她也会羞于接受公子起的搭救,才和江湖群豪血战至死吧。明子绪的嘴角还在挂着微笑,可眼角却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一定要逃脱出去,和你一起跳入那火海刀山。

  慕容起看到明子绪的笑容和泪光,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变得痛苦而扭曲。“如你所言,此计确实异想天开,丧心病狂。看似胜算极高,可其实却是将复国的希望和华夏的命运完全寄托在了狄人身上。若是狄兵攻不下大同,则我们复国失败。可若是狄人攻占京师而我们战之不胜,则非但无力复国,更是要成为中国的千古罪人了。我当时虽然恨极了后叔,可现在想来却时常庆幸他阻止了当年的复国之计,痛恨自己当年没有将他从梅远山的剑下救出来了。”说完他长吁了一口气,神情又变得开朗起来,露出一个微笑,说道:“长老们一直对复国念念不忘,复国恐怕是唯一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念了吧。可他们终究是已经老了,再也有心而无力了。我也不忍告诉他们其实我已无意复国,这些话便一直憋在我心里,无人可诉。今日和你说了这么多,觉得轻松很多。谢谢你能安静地听我如此絮絮叨叨。”

  明子绪豁然一笑,眼角的泪水也不擦净,答道:“这些秘密随意传出一个都会引来世人嫉恨,导致慕容一族遭受灭顶之灾,你就如此放心地讲给我听?”

  慕容起也笑了,意味深长,明子绪有些捉摸不透。许久慕容起才渐渐收敛了笑容,呆呆地说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明子绪也不再去琢磨慕容起的笑容了,叹了口气说道:“赤焰侯虽然初衷有过,但后来又转念为民,大义凛然,也可算是一代豪侠了。可惜世事无常,名实无定,他虽为天下长安而死,身后却只能留下这般千载骂名,实在令人扼腕哀叹。”当然,在他心里,最哀婉可惜的还是花飞雨的无辜丧命和魔女骂名吧。

  慕容起的眼神也有些伤感,淡淡地说道:“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合情合理,甚至理所当然的事物,反而偏偏要付出异常惨重的代价才能换取得来。这一世的繁华太平,不知道原是要多少人,流多少血,又要厮杀多少年才能争取得到。后叔他以一人之死,一人之名便留住了这一世长安,弭净了人间怨愤,若是他泉下有知,定然也是十分欣慰的,又有何足惜呢?”

  明子绪无言以对。且不说要实现天下和平这等宏愿需要付出怎样惨烈的代价,便是连自己和花飞雨之间的爱情,也饱受世人摧残,到头来还仍然不得携手终老。即便到了如今,花飞雨已然香消玉殒,还是依旧难逃世人的指责垢污。

  许多合情合理,甚至理所当然的事物,反而却偏偏要付出异常惨重的代价才能换取得来。这个世界,本就如此。明子绪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慕容起的这句话。可也正是如此,这些事物才会显得如此美好而珍贵,令人念念不忘,世代追求吧。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辽阔的大地苍穹,心里又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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