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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章 战场上的数个瞬间


  柴熙躺在地上,重重的东西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徐军阵伍冲过来时,从己方别的阵组飞来的盾牌与自己这边盾兵的盾牌一同被风压推倒,将她压在地上,而流星也幸运地没有直接命中她所在的阵列,袭来的残焰与流星的余波均被盖在她身上的两面盾牌挡住。

  虽然她身边的士兵均被残焰波及,倒在地挣扎了几下,火就漫及全身,沦为焦尸。

  即使两面盾牌均已破烂不堪,但它们确确实实地使得柴熙得以活到了阵伍中的徐军周师需要停下合气休整的时刻。

  柴熙深吸了一口气,从两面残缺的盾牌下面爬了出来。

  晋军正面所有的阵线都崩溃了,如狼似虎的骑兵纵横于战场之上,清扫着因阵线崩溃而零散慌乱的士兵们。

  荔枝木为箭杆的箭矢从一名年轻士兵的后脑勺一穿而过,闷声的惨叫只起了半个头,士兵就倒在了地上,就倒在柴熙的十步之外。

  一个大活人死在眼前,让刚刚从盾牌底下爬出来的柴熙连自己的发带松开落地都没注意到。

  由于这些天见过不少死亡,柴熙没有愣上太久,立马一边扫视周边的敌骑,一边握着剑轻敏地后退。

  一声嘶叫的马鸣,在耳边骤然响起。

  有什么划破了空气,柴熙持剑向自己的西侧一挥,击落了一支射向自己的箭矢,她看见了一名骑兵把弓放回了鞍旁的皮革囊之中,嘴角泛起笑意,抽出马刀就冲了过来。

  马蹄踏地,柴熙的每一寸皮肤似乎都感觉到了振动声,她屏住呼吸,握紧剑柄,无视慌乱,果断直面疾驰而来的骑兵。

  躲过第一下,然后跳起来刺骑手的大腿,柴熙心中默念道。

  骑兵越发逼近,骑手手里的马刀高高扬起。

  空气中再度响起了利物破空之声,有人半路朝那骑兵射出了六、七支箭矢,骑手与战马纷纷中箭,发出了痛苦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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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恪定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从瞭望寨上爬下来的,当目睹晋军惨象的那一刻,罗恪定脑袋一空,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离开这里。

  这个瞭望寨设在第三层阵线处,但如今,所谓的阵线已经被骇人的攻势击得粉碎,满眼就只看得见慌乱的士兵像无头苍蝇般奔逃。

  只有活人才有逃跑的权力,许多已经惨死于战场之上的人连苟延残喘的片刻都已失去。

  同时,其余活着的人也正一个接一个同样步入死路。

  无法组成阵型步兵,就是一颗颗任由骑兵砍杀的人头。

  每一块肌肉都因恐惧而僵硬地不像话,但罗恪定还在慌乱之中避开骑兵,希望能逃回后阵,所幸,骑兵都忙着去斩杀那些手持武器的步兵,似乎没看出来罗恪定这个老东西是晋军的征粮元帅。

  罗恪定贴着残垣断壁小心翼翼地弹出脑袋,看见的骑兵若是都追着乱窜的士兵,没有空闲的话,那就加快脚步冲到下一个可以藏匿的矮屋或废墟。

  一阵阵痛苦的嘶鸣与痛嚎刺入耳朵,惊得罗恪定条件反射式地瞪眼一看。

  三个徐弓手、两名乐州弓手,在两名身着高级甲胄的长官的带领下,纷纷张弓射中了一名正冲向落单吴人剑士的徐军骑兵。

  身中三箭的战马不顾已经奔跑起来的事实,在疼痛的刺激下将前蹄扬起,可怕的惯性带着战马继续前冲,连人带马都摔在地上,本来就已经中了四箭的骑手在地上被摔得连滚带爬,身体停下后,随即就再也不动了。

  那两名长官模样的人不正是钟大骏与方禹霆吗?

  罗恪定突然热泪盈眶,这个时候看见任何一个熟人都给老画家惊慌的心带来了无比的安定。

  “罗帅?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钟大骏也发现了躲在对面矮屋残体旁的罗恪定。

  正副两位元帅四目相对,异口同声地说:“得尽快退往后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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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原先晋军中阵所在的位置,约有四百多名晋军步卒结阵缓缓后撤,而三百余名徐军骑兵围攻着这个意图退往后阵的兵阵。

  刀盾兵在最外围形成一个同心圆,一把把长枪握在内圈士兵的手中从盾与盾之间伸向盾外。

  他们之中并没有一名周师。

  这是晋军前阵被徐军施以周攻之陈攻破并崩溃后,骑兵所发现的最大的一批聚在一起还维持着纪律的士兵了,冲了两次竟然都没能瓦解掉阵型,这些残存的士兵仍旧吊着一口气,勉力维持着。

  再怎么吊着一口气,也到此为止了,还剩一回就拿下了吧。

  徐军骑兵中领头的骑手心中暗想道。

  他示意麾下绕着再让战马跑一圈,然后助力再冲个一回,以他的经验,这些人也就差不多了,将阵冲散后,那就是骑兵最熟悉也是最喜爱的节奏了。

  骑手带队,策动战马绕着徐军的圆阵跑动了起来,骑兵们正默念着冲击距离与冲阵的时机,忽然听见从东侧的不远处传来了阵阵怪叫。

  把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称之为怪叫,是因为那声音既不像晋国雅言又不像乐州方言,怪叫并不响,却听起来熙熙攘攘。

  很快,一群又一群人开始出现在骑手们眼角的余光中,粗略一看,好像有近万余人涌了过来!

  一群群身着简陋衣衫或是衣衫褴褛的人从各处的废墟与矮屋处冲了出来。

  若骑手们熟悉地图的话,便会清楚这里地处乐州的几个棚户区之一。

  这些人多数拿着锄头、长耙、铁镐、铲子,还有一部分人拿着简单的刀枪,他们的人很多,嘴巴里叫嚷着各种各样的话。

  这些话来自于他们被贩卖前或出去流浪前所在的地方,他们来自于五湖四海,自然说着各种各样的话。

  他们是流民、流工,其中还混杂着少数乐州人及乡兵,他们都是没有家园或是正在失去家园的人。

  就是这样一群人,喊着震天的杀声,冲向了三百余名骑兵。

  没有任何花哨的战术与复杂的计谋,他们的攻势甚为笨拙,要么用手里的家伙去击打骑手,要么想办法去弄伤马匹。

  两三名最外围的骑兵被数百个人围攻,随后被拉下马一顿群殴。

  领头的骑手见状不妙,立马吹了一阵哨,带领麾下改变目标,先远离了圆阵。

  骑兵们拉开了与圆阵以及突然杀出的人群的距离,整军之后,回旋一圈,将众骑的速度重新带起来,冲向了那堆乌压压的人群。

  那根本是一群毫无章法的流民,骑兵挥舞着马刀与长戟像刀切豆腐一样切入人群,像切菜一样地砍下人的脑袋,用长戟刺中他们的胸口。

  乱糟糟地挤在一起的队形互相影响了发挥,反倒限制了仅有的人数优势,整齐攻过来的骑兵没有被任何人切分合围,纵马砍杀。

  同时,周遭其他的骑兵估计是将溃逃的士兵截杀得差不多了,发现这里这么多人,也迅速向这里的两侧靠了过来,从两边开始屠戮这一大堆人。

  一时间人头滚滚,这些衣衫不整的人像割草一样地倒下。

  徐军士兵眼见大多数骑兵都被这一大群人吸引,便放弃了维持圆阵,开始结成突围的阵型,向后阵的方向冲去。

  徐军骑兵将这一大群人切了一层又一层,虽然战果斐然,杀得甚为痛快,他们却越来越疑惑。

  就是连正规军被如此包抄夹击后也要溃散了,为什么他们都看得见一群群人倒下,却还握着手里的那些武器都算不上的家伙想办法回击着自己这些骑兵?

  开始有不少眼见杀得如此顺利的骑兵脑子一热,孤身冲得太猛,进得太里,陷入了人群的包围,纵然这些骑兵战技精湛,能同时应付五六个人想把他弄下马的举动,但他们周围的敌人大多百人朝上,很快这些冲得太里的“顽石”被人群所吞没,好几把长耙一同刺击战马,战马颤抖倒地,骑手被拉下马来,被一群人用手里的那些武器都算不上的家伙事围殴致死。

  不少人齐齐冲向骑兵,被扬起的马蹄踹飞,下腹的脏器直接被战马强有力的蹄子踹烂,但无数人被马匹踹飞或是被骑手的刀或戟砍伤、戳死的同时,还有更多的人没有浪费他人的牺牲,趁机靠近用长耙刺伤了马匹,用铲子拍伤了马的脑壳,更有甚者,四五个人去各自抱住一条马腿,马被人拉扯得死死的,竟不动弹了,随即便有人一拥而上,将骑兵拉下马来用各种家伙一顿乱打,缺少武器的人则踩踏上无数只脚。

  每一个孤身冲进来的骑兵,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些穿着破烂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疯狂,这些骑兵被拉下马,被围殴致死前,无一不被恐惧所浸染。

  这些人的的确确只是比乌合之众稍好一些,他们的不崩溃一方面是因为汹涌的人群实在是黑压压的一片,即使少数人发现己方人群若刀切梨子一样一片片剥落,大多数人只看得见一个个人头,在一片血勇朝天的氛围内对己方的惨痛损伤没有直观的认识,再加上——

  这些人的心底存在着希冀,所以不要命了。

  他们的身份要么大多是本地被徐军伤害过的乐州人,要么是无数本来就无家可归的流民。

  那些敢于以羸弱之身攻向骑兵的人们,那些在围攻中倒下的人们,那些被配合良好、谨遵纪律的骑兵如切菜般杀死的人们,他们的怀里大多都有一张纸。

  他们怀里的纸很破,字却很好看,出自于端留著名书画家罗恪定之手,是这些天那个叫罗恪定的人根据诺言取给他们的名字,这名字还包含着一个许诺,事成之后可以在乐州、莱晞定居立户的许诺。

  若是在乐、莱两地立下他们的户籍,他们就不再是漂泊在外的流民,不必去做活黑钱少的流工,有资格去做那些正经的活计,说不定可以凭此买房安家,大灾之年开仓时,可以在当地治府有养济院的地方每天领到粥厂给他们的两份薄粥,死了以后,就算他们没钱也会在下葬后出于义务为他们立一个碑。

  一个记有他们名字的碑。

  依昌人之传统,墓碑上如果有自己的名字,那么下到九泉之后都不会忘记自我,会被认识自己名字的人所找到,死后遭遇何种境遇都会与逝去前人一同坚持下去,绝不会沦为孤单之辈。

  有名有姓的人只要能被允许在某地与他人聚在一起,那灵魂与身体就都有容身之处,由此,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无论是身处何种地狱,只要怀着这样的意志,哪里都能活下去。

  甚至有些流民本能地把这些徐军士兵当成获得好一点的生活,命运要他们经历的试炼,跨过这些“障碍”,更好的天地正等着他们。

  外围的骑队杀掉了一批又一批流民,而越来越多的骑兵脑子一热,单骑冲杀进了人堆,被疯狂的人群围攻致死。

  收麦子用的短镰刀割断马蹄,长耙固定住倒地的骑兵,使其无法挣扎着站起来,无数铲子猛砸骑兵的脑壳。

  因此,围杀流民的骑兵的伤亡居然在渐渐扩大,哪怕是十个人换一个,都使得这些骑兵队伍愈发单薄。

  所谓的人,是一种为了一个生活的希冀,无论疯狂到何种程度,都会义无反顾的生物。

  陆续有徐军骑兵追杀而来,他们却都像一把把陷在了沼泽里的刀锋,不复先前凌厉之势。

  而这个由各地流民、乐州本地人在战局上奋战的一个个瞬间,连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为多少人争取到了生还的空隙。

  四百余名晋军步卒顺利退往后阵,还有无数零散的弓手、周师及散兵游勇们幸运地在这个被吸引的时机撤到了他们与骑兵大队相持的此处,从而经由此处抵达晋军的后阵,使其后方最大限度地汇聚了残存的有生力量。

  而另一边,周攻之陈内,经过了休整的徐军周师在徐森的加紧催逼之下,完成了合气修养,重新使得体内元池不再窘迫,恢复了基本的再战之力。

  徐森骑着马行在四条纵队的中央,挥剑遥指晋军最后的所在,高声吼道:“战鼓声起岳山崩,气冲斗牛乐州平!军阵威扬,何敌不克?速速南进,直取晋营后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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